觀測站主體建成、主探測管道成功接通帶來的喜悅,如同化凍的溪流,浸潤著靠山屯每個參與者的心田。連日來的疲憊似乎都被那汩汩湧出的地熱水帶來的熱氣驅散了不少。工地上依舊忙碌,但節奏明顯從之前那種爭分奪秒的搶險模式,轉入了一種更為有序、專注於內部完善和設備調試的階段。
秦建國肩上的擔子稍微輕了些,至少不用再為排水溝那樣的突發難題絞儘腦汁、親自跳進泥水裡拚命了。他的工作重心轉向了協調收尾工程的物資、安排民兵輪班值守觀測站,以及處理建設後期各種瑣碎的協調事宜。軍大衣上的泥殼終於有機會被沈念秋徹底清洗乾淨,露出了原本的草綠色,隻是磨損的袖口和肩部,記錄著那段不平凡的艱辛。
這天下午,天氣晴好,陽光曬得人脊背暖洋洋的。老支書叼著旱煙袋,背著手,踱步來到了大隊部旁邊那間臨時充當工程指揮部和賬房的土坯房裡。會計老馬正戴著老花鏡,就著窗戶透進來的光,趴在炕桌上,對著幾本厚厚的賬本和一堆各式票據、紙條,劈裡啪啦地打著算盤。他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對待一件極其精密的儀器。
“咋樣了,老夥計?這賬目快理清了吧?”老支書湊過去,坐在炕沿上,吐出一口煙圈。
馬會計沒抬頭,手指飛快地撥弄著算珠,嘴裡念念有詞:“……糧食損耗……工具磨損補貼……煤油、柴火……嗯,這邊是縣裡撥付的專項款項、物資清單,還有李隊長工程隊那邊的夥食補助賬目……”他一邊算,一邊在旁邊的草紙上記下幾個數字。
老支書耐心地等著,他知道老馬算賬時最忌被人打擾。屋裡隻剩下算珠碰撞的清脆聲響,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和施工收尾的零星敲打聲。
過了好一陣子,馬會計終於停下了動作,他摘下老花鏡,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又拿起那張寫滿數字的草紙,仔細端詳了片刻,眉頭微微皺起,露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
“奇怪了……”他喃喃自語。
“咋了?賬對不上?差了?”老支書心裡一緊,身子往前探了探。工程建設,最怕的就是賬目不清,這可是原則問題。
馬會計搖搖頭,又把老花鏡戴上,指著草紙上的數字:“不是對不上,是……是這數目有點不對勁。”他頓了頓,抬頭看向老支書,眼神裡滿是困惑,“按咱們最初的估算,專家組這十幾號人,加上工程隊高隊長他們那邊二十來號人的夥食,雖說縣裡有補貼,但咱們屯裡搭進去的人工、柴火、自留地的菜蔬,還有偶爾添置的鍋碗瓢盆,怎麼算都應該是略有虧空,需要從大隊的公積金裡貼補一點才對。可我這反複算了兩遍……”
“咋樣?”老支書催促道。
“賬麵顯示,不僅沒虧,反而……反而還結餘了一些。”馬會計壓低了聲音,仿佛在說什麼秘密,“你看,縣裡按標準撥付的糧食、油、肉票,還有一部分現金補助,是足額的。關鍵是,很多東西,比如一部分精米白麵、罐頭、還有那種城裡人才吃的掛麵,甚至是做菜用的香油、醬油,都是縣裡直接調撥過來的實物,根本沒讓咱們花錢買。咱們實際支出的,主要是屯裡婦女們幫忙做飯的人工——這算工分,沒發現金;還有就是燒的柴火,這漫山遍野都是,咱自己砍的;再就是些蘿卜土豆大白菜,大多是咱屯自產的。這麼一算,縣裡撥付的那些現金補助,咱們幾乎沒怎麼動用。”
老支書聽得愣住了,接過馬會計手裡的草紙,雖然他識字不多,但簡單的數字還是能看懂的。他看著那幾個表示結餘的數字,旱煙也忘了抽。
“你的意思是,咱忙活這一陣子,給專家和工程隊做飯,沒搭錢,還……掙了?”老支書覺得這事兒有點超出他多年的經驗。
“就是這麼個理兒!”馬會計有些激動,手指點著賬本,“你看啊,支書,縣裡調撥的那些實物,品質都好,量也足。專家們吃飯有定量,工程隊那邊高隊長管得嚴,也不許浪費。咱們按標準做,實際上消耗的比撥付的還要略少一點。這多出來的部分,雖然不多,但細水長流,積攢下來就有點數目了。還有那現金補助,扣掉咱們實際買點鹽、醬醋的小開銷,也剩下了。我粗粗算了一下,這結餘的錢和物,折算下來,抵得上咱們屯好些戶人家小半年的工分收入了!”
兩人麵麵相覷,一時都沉默了下來。這意外的“盈利”,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在他們心裡蕩開了一圈圈漣漪。這和他們預想的完全不一樣。原本以為接待上麵來的工作組,尤其是這種長期駐紮的,村裡多少要貼補些,畢竟這是“政治任務”,也是靠山屯人的待客之道。誰承想,結果竟是如此。
“這事……”老支書沉吟著,敲了敲煙袋鍋子,“先彆聲張。咱們再仔細核對核對,彆是哪裡算錯了,鬨出笑話。”
“錯不了!”馬會計對自己的專業能力很有信心,“我算了三遍了!單據、票證都在這兒,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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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老支書點點頭,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精光,“看來,上頭對這次勘探,是下了真本錢的,待遇標準定得高,物資保障也到位。咱屯裡,算是……沾了光了?”
他這話說得有些不確定。說是“沾光”,可這“光”沾得讓他們心裡有些複雜。一方麵,確實給屯裡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雖然這好處目前還隻是賬麵上的數字和一些富餘的糧油。另一方麵,又隱隱覺得,這種“好處”似乎與他們付出的艱苦勞動,以及他們對建設國家項目的單純熱情,有些微妙的錯位。
“這事兒,要不要跟建國通個氣?”馬會計問道。
“跟他說說。”老支書站起身,“他是具體跑腿協調的,有些物資經手過他可能清楚。再者,這孩子腦子活,看看他咋想。”
傍晚,秦建國從觀測站工地回來,就被老支書叫到了大隊部。聽完老支書和會計老馬的講述,看著那幾本記得密密麻麻的賬本,秦建國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說道:“支書,老會計,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縣裡物資局往咱們這兒運東西,確實很及時,種類也比一開始說的要多。尤其是李教授他們專家組需要的某些特殊補給,比如那種高能量的壓縮餅乾、研究所特供的奶粉,還有幾次運來的成箱的肉罐頭,都是直接拉到工地食堂的。高隊長那邊工程隊的夥食標準,據說也是按野外勘探作業的高標準執行的,縣裡有專項撥款。這麼看來,賬目應該沒問題。”
他頓了頓,整理著思緒:“咱們屯裡,覺得是傾儘全力在支持,覺得搭人工、搭柴火、搭自產菜是應該的,甚至做好了貼補的準備。可實際上,國家通過縣裡,已經把該給的、甚至超出預期的保障都給到位了。隻是這些保障,很多是以實物的形式下來,沒經過咱們的手變現,所以咱們感覺不到。而咱們自己付出的那些,像人工算工分,柴火是自砍的,蔬菜是自留地裡的,在咱們自己眼裡是有成本的,但在這次國家項目的賬上,可能……可能就沒完全計入,或者是以另一種方式抵消了。”
秦建國的話,讓老支書和馬會計陷入了更深的思考。是啊,靠山屯用的是自己習慣的“賬本”,計算的是看得見的付出和消耗;而國家層麵,則有另一套更宏觀、更複雜的“賬本”,其中包含了政策傾斜、物資調撥、專項經費等等。兩個“賬本”在這一刻碰撞,產生了讓他們意想不到的結果。
“這麼說,咱靠山屯這回,是實打實地為國家做了貢獻,還沒讓國家多花錢,甚至……還因為管理得當,略有結餘?”老支書試圖理解這其中的邏輯。
“可以這麼理解。”秦建國點點頭,心裡也有些感慨。他想起之前帶領大家挖排水溝時那種不計代價的拚命勁兒,那種“為了國家項目,砸鍋賣鐵也要上”的豪情,與眼前這略顯“精明”的賬目結果放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但轉念一想,這不正說明了國家的項目是計劃周詳、保障有力的嗎?也說明了靠山屯人的樸實和管理上的精細,沒有浪費國家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