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測站正式運行的第一個春天,給靠山屯帶來的變化是細微而確切的。那股從死亡峽穀引出的地熱水,不僅溫熱了觀測站裡的儀器,似乎也悄然融化著屯子裡某些凝固了許久的東西。
春耕如期而至。黑土地在陽光下蘇醒,散發著醇厚的氣息。男人們吆喝著馬匹,扶著犁鏵,在田間劃開一道道黝黑的波浪。女人們則跟在後麵,彎腰點種、施肥,身影在廣袤的田野上顯得渺小卻又堅韌。今年的春耕,氣氛似乎與往年有些不同。往年這個時候,大夥兒心裡盤算的,無非是年景、收成,以及那總也擺脫不掉的、對溫飽的隱隱擔憂。但今年,除了這些,人們的話題裡,時不時會夾雜著“觀測站”、“李教授”、“地熱水”這些新鮮詞兒。休息時,坐在田埂上抽旱煙,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座佇立在荒原邊緣的白色建築,心裡琢磨著那底下到底藏著怎樣的奧秘,這奧秘又會不會給靠山屯帶來些不一樣的光景。
那筆意外結餘的夥食費,最終按照大隊的決定處理了。大部分入了集體公積金,小部分折算成工分,補貼了後勤的婦女們。這件事像一陣風,吹過之後,水麵複歸平靜,但水下卻留下了痕跡。它讓屯民們隱約意識到,為國家做事,除了榮譽和付出,也可能帶來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的益處。這種認知,並非貪婪,而是一種樸素的、關於價值與回報的再發現。它讓“支持國家建設”這句口號,在部分人心裡,少了幾分純粹的犧牲感,多了一點互利共贏的踏實。
沈念秋是這種變化最積極的體現者。她不再僅僅是秦建國的媳婦、小石頭的媽,她有了一個半正式的身份——觀測站的“編外助手”。每天安排好家務,喂飽了小石頭,她就一頭紮進觀測站。李教授欣賞她的認真和靈性,開始係統地教她一些基礎的地質學知識、儀器操作規範和數據記錄方法。沈念秋學得如饑似渴,那些原本枯燥的公式、符號、曲線,在她眼裡仿佛有了生命,它們描述著腳下這片土地的呼吸與脈動。
她甚至開始幫著處理一些簡單的樣品初篩和數據整理。那雙原本隻會做農活、縫補家務的手,如今能熟練地使用滴管、ph試紙,能在一堆雜亂的數據中找出可能的規律或異常。李教授的助手們,也漸漸習慣了這位話不多、但做事極其認真的“沈大姐”,有時去縣裡辦事,還會特意給她帶回來幾本相關的科普書籍或專業手冊。
秦建國將妻子的變化看在眼裡,喜在心頭。他發現自己和念秋之間,除了家長裡短、孩子冷暖,又多了一些可以探討的話題。晚上,油燈下,沈念秋會跟他講今天記錄到的水溫微妙變化,講李教授推測地下可能存在的斷裂帶,講熱水裡檢測出的特殊礦物質成分。秦建國雖然聽不太懂那些專業術語,但他能感受到妻子話語裡的熱情和專注。他會提出一些很實際的問題,比如:“那這熱水,除了能看觀測),能不能直接用來做點啥?比如,冬天給屋裡暖暖炕?”
沈念秋被問住了,她還沒想到這一層。“李教授說,這水的溫度不算特彆高,直接供暖可能不夠,而且含有一些礦物質,直接使用可能對管道有影響。不過……也許可以用來育秧?”她想起書上看到過地熱農業的零星介紹。
“育秧?”秦建國來了興趣,“開春這時候,咱屯育苗就怕倒春寒,要是能用上這熱水,說不定能提早播種,搶個農時!”
這個大膽的想法,像一顆種子,落在了夫妻倆的心田裡。他們沒有聲張,隻是暗自記下。
觀測站的工作並非一帆風順。幾天後,一個棘手的問題出現了。用於記錄水溫的自動記錄儀,開始出現間歇性的數據跳動,有時甚至會短暫失靈。開始以為是儀器本身故障,但李教授和助手們檢查了半天,排除了儀器問題。問題似乎出在水源上。
主管道裡流出的熱水,偶爾會夾雜著一些極其細微的沙粒和不知名的絮狀物,雖然經過了沉澱池和初級過濾,但這些雜質似乎對精密的傳感器造成了乾擾,甚至可能造成堵塞。
“必須找到這些雜質的來源。”李教授皺著眉,看著記錄紙上那段不穩定的曲線,“可能是主管道某處接口有輕微的滲漏,裹挾了周邊的沉積物,也可能是更深層的水文地質條件比我們預想的複雜。”
清理管道、檢查接口,是一項繁重且需要停水的工作,會影響數據的連續性。李教授有些猶豫。
秦建國得知這個情況後,主動找到了李教授。“李教授,要不,讓我帶幾個人,順著主管道的走向,從觀測站往峽穀源頭再仔細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地麵異常,或者動物扒撓、凍土融化導致土層鬆動的地方。咱們先做一遍地麵排查,要是能找到大概位置,再決定要不要停水開挖,也能省點功夫。”
李教授看著這個皮膚黝黑、眼神明亮的年輕人,點了點頭:“也好,地麵排查風險小。那就辛苦你們了。注意安全,死亡峽穀那邊,雖然主通道穩定了,但邊緣地帶地質情況依然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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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放心,我們有數。”秦建國領了任務,立刻叫上了屯裡幾個手腳麻利、熟悉地形的年輕民兵,帶上鐵鍬、撬棍和長繩,沿著那條他們親手鋪設的、如今已覆蓋上薄薄新土的管道走向,一路往死亡峽穀深處探查。
春天的死亡峽穀,與冬日相比,少了幾分死寂,多了些許生機。岩縫裡鑽出了嫩綠的草芽,偶爾能看到蜥蜴快速爬過。但那股淡淡的硫磺味依舊,以及從地層深處隱約傳來的、隻有貼近地麵才能感受到的微弱震動,依然提醒著人們此地潛藏的危險。
秦建國幾人小心翼翼地前行,目光銳利地掃過管道上方的覆土和兩側的岩壁。他們檢查得極其仔細,不放過任何一絲裂縫或鬆動的痕跡。快到峽穀中段,一處管道拐彎貼近岩壁的地方,一個民兵突然叫了起來:“建國哥,你看這兒!”
秦建國快步過去,隻見那段管道上方的覆土顏色略深,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潮濕,旁邊的岩壁上,有一道不起眼的新鮮裂痕,正有細小的水流混著泥沙,緩緩滲出,滴落在管道保溫層上,又順著管壁流下,在下方彙聚成一小灘渾濁的泥水。
“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兒!”秦建國蹲下身,用手指撚起一點泥水聞了聞,有股明顯的土腥和礦物質味道。“這岩壁裡麵可能在滲水,把泥沙帶出來了,正好滴在管道上,雖然沒直接破壞管道,但保溫層濕了,重量增加,可能影響了管道的輕微位移,或者這些滲水本身就帶著雜質,被水流卷走了。”
他們仔細清理了周圍的浮土和碎石,發現滲漏點不大,但位置很刁鑽,正在岩壁和管道夾縫深處。
“咋弄?要不要回去報告,停水檢修?”一個民兵問道。
秦建國看著那細小的滲流,又抬頭看了看陡峭的岩壁,沉吟了一下:“先不急。滲漏不大,我看能不能想辦法先臨時處理一下,至少減少它對管道的影響。如果能撐到下次計劃檢修,就能省下停水的麻煩。”
他讓大家找來一些相對乾淨的、富有黏性的黃泥,又割了些韌性好的草莖。他親自上手,像給傷口敷藥一樣,小心地將和好的黃泥混合草莖,一層層糊在那個滲漏的岩縫周圍,特彆是調整了糊泥的方向,引導滲出的水流不再直接滴落管道,而是偏向一側的排水溝。他又檢查了管道下方的支撐,用石塊進行了加固。
做完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巴:“先這樣看看效果。咱們回去跟李教授彙報,看數據有沒有改善。如果不行,再按計劃停水檢修。”
回到觀測站,秦建國將情況和處理辦法向李教授做了彙報。李教授有些將信將疑,這種“土辦法”能管用嗎?但他還是立刻去查看了水溫記錄儀。
令人驚喜的是,在隨後的幾個小時裡,記錄儀上那條原本不時跳動的曲線,竟然真的逐漸平穩了下來,恢複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