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紅大會的喜慶氣氛如同醇厚的酒香，在靠山屯彌漫了許久。家家戶戶的餐桌上見了葷腥，孩子們穿上了新棉襖，女人們扯了花布準備過年做新衣，男人們則摩拳擦掌，開始利用冬閒修繕農具、打理牲口，心裡盤算著明年在合作社裡多掙工分。那掛在合作社牆上的錦旗和賬本上清晰的數字，成了所有人底氣的來源。
然而，秦建國和沈念秋並沒有被眼前的成功衝昏頭腦。大雪封山，天地間一片靜謐，正是沉澱思考、謀劃未來的好時機。合作社的管理小組會議開得比往年任何一個冬天都要頻繁。煤油燈下，煙霧繚繞，算盤聲、討論聲常常持續到深夜。
“咱們今年是打了個漂亮仗，可家底還是薄。”秦建國搓了搓凍得有些發僵的手，指著沈念秋整理出來的賬目，“扣除預留的公積金、公益金，還有明年的種子、農藥、基本開銷，雖然社員分紅很可觀，但想乾大事，資金還是緊巴巴的。”
老支書韓長海吧嗒著旱煙，點頭附和：“建國說得在理。開春用錢的地方多，坡地改造，引水渠的維護，還有建國之前提的擴大養殖……哪一樣都得用錢。”
沈念秋將自己麵前一個用舊筆記本仔細修改規劃了好幾遍的方案推了推：“所以，我們不能光等著開春種地。冬閒時間還長，得想辦法把這段時間利用起來，給合作社增加點收入，也讓大家夥兒冬閒人不閒，多掙點工分。”
她的方案主要有兩個方向：一是充分利用現有的資源，搞短平快的副業；二是為明年的擴大生產做準備。
短平快的副業，首當其衝的就是利用合作社豆腐坊的基礎，增加產出和品類。靠山屯自產的黃豆質量好，豆腐坊的老師傅手藝也不錯，以往隻是滿足屯裡自己吃，偶爾有剩餘才挑到附近屯子或公社去換點零錢。沈念秋建議，增加豆腐坊的人手，除了做常規的鹵水豆腐，還可以嘗試做豆腐皮、豆腐乾，甚至發酵豆腐乳。這些東西耐儲存，方便運輸，可以嘗試銷往公社甚至縣城的食堂、飯店。韓老獵人也補充，可以利用狩獵組冬獵獲得的野物皮毛鞣製後的邊角料，或者養殖組未來可能宰殺的豬羊皮毛，試著製作一些簡單的皮手套、皮帽子，就算賣不出大價錢，也能給合作社內部人員增添點勞保用品，節省開支。
另一個方向，則是為明年嘗試藥材種植做技術儲備。沈念秋通過縣裡的關係，借來了幾本關於中藥材種植的書籍和圖冊。她提議，利用冬閒，組織一批有興趣、有耐心的社員，特彆是些識字的年輕人，由她牽頭一起學習。同時，可以請韓老獵人帶領，在附近相對安全的山陽坡，辨認和移栽一些本地常見的、比較容易成活的中草藥幼苗，比如柴胡、黃芩等，算是小範圍試種，積累經驗。
這些務實又富有前瞻性的提議，得到了管理小組的一致認可。很快，靠山屯的冬天變得更加忙碌而充實。
豆腐坊裡，爐火終日不熄，豆香彌漫。兩個手腳麻利的婦女被抽調過來，跟著老師傅學習點漿、壓榨的技巧。沈念秋則憑著記憶和從書上看到的方法，指導她們嘗試製作豆腐乾和豆腐乳。第一次做豆腐乳時，因為溫度和濕度沒控製好，差點全軍覆沒，急得負責的嬸子直掉眼淚。沈念秋沒有責怪，帶著大家一點點調整方法，用草木灰和舊棉被小心翼翼地控製發酵環境，終於在一個星期後，成功做出了第一壇色澤誘人、香氣獨特的豆腐乳。切開一小塊品嘗，那鹹鮮綿軟的口感，讓在場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狩獵組在韓老獵人的帶領下，除了必要的巡山防止野獸禍害，也減少了大規模圍獵，更注重針對性地獵取毛皮質量好的動物，同時將剝下的皮毛進行更精細的鞣製處理。幾個以前跟老獵人有學過點手藝的後生，被組織起來，嘗試用鞣製好的兔皮、麅子皮，縫製簡易的手悶子和護耳。雖然針腳歪歪扭扭，但結實保暖，第一批成品出來，就被在戶外乾活的社員們一搶而空，直誇比買的還實在。
變化最大的，要數屯子裡的年輕人。以往冬閒，除了幫家裡乾點零活，多半是聚在一起侃大山、曬太陽，或者偷偷摸摸打個牌。現在，合作社辦公室旁邊騰出的一間小屋子，成了他們晚上的好去處。沈念秋在這裡辦起了“農技掃盲班”，不僅教大家認字、算數，更重要的是講解土壤肥力、作物輪作、病蟲害防治的基礎知識，以及一起學習那些中藥材圖冊。開始還有些年輕人坐不住，但看到沈念秋講得認真，而且這些知識明顯和明年能多打糧食、多掙錢息息相關，慢慢也就都投入進來。煤油燈下，一群年輕人圍著書本和圖冊，爭論著某種草藥的習性，或者埋頭練習寫字，成了靠山屯冬夜一道新的風景線。
秦建國則主要負責統籌和對外聯絡。他幾次冒著風雪去公社，彙報合作社的發展情況，爭取政策支持，同時打聽購買良種、新型農具的消息。他還特意去了一趟縣農業技術推廣站，軟磨硬泡，請動了一位技術員答應開春後到靠山屯實地指導坡地改造和土壤改良。每一次從外麵回來，他都會帶來新的信息和想法，讓屯子裡的人們感覺，靠山屯與外麵的世界聯係得更緊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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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頭是托兒組裡最活躍的孩子之一。溫暖的倉庫裡，他和夥伴們不用再挨凍，跟著嬸子們學唱“東方紅太陽升”，聽講雷鋒叔叔的故事。沈念秋有空時，會來教他們認數字，畫簡單的圖畫。小石頭最喜歡沈念秋帶來的彩色粉筆，能在小黑板上畫出金黃的玉米和火紅的山柿子。他把自己畫的畫寶貝似的拿給秦建國看，秦建國總是摸著他的頭，笑得欣慰。
日子在忙碌中悄然流逝，積雪融化又覆蓋，天氣進入了最寒冷的三九時節。年關越來越近了。合作社的豆腐坊已經穩定生產，豆腐和豆腐乾在附近幾個屯子有了點小名氣，甚至公社的供銷社也主動提出可以代銷一些。那壇成功的豆腐乳被分發給管理小組品嘗後，獲得了高度評價，決定年後少量製作一些，作為特色產品試試水。皮貨加工雖然粗糙，但也讓社員們體會到了自己動手的成就感，韓老獵人看著那些年輕後生笨拙地穿針引線，眼中常含著笑意，仿佛看到了某種傳承的開始。
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靠山屯又發生了一件大事。秦建國從公社回來，不僅帶回了技術站贈送的一些農業科普手冊，還帶回了一個用合作社公款購買的重大件——一台嶄新的“工農兵”牌手扶拖拉機！
當秦建國和公社農機站的工作人員，開著那台披紅掛彩、突突作響的鐵牛駛進屯子時，整個靠山屯都沸騰了。男女老少幾乎全都湧到了村口，孩子們興奮地跟著拖拉機跑，大人們圍著這個鐵家夥，摸摸這裡，看看那裡，嘖嘖稱奇。
“老天爺，這就是拖拉機？咱靠山屯也有自己的拖拉機了？”老支書韓長海激動得胡子都在抖，他圍著拖拉機轉了好幾圈，伸出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在冰涼的引擎蓋上摸了摸。
“這可是個大物件！以後耕地、拉貨，可省老鼻子力氣了！”孫福貴興奮地嚷嚷，他已經在想象自己開著拖拉機運輸公糧的威風場麵。
秦建國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笑容，大聲向大家解釋：“這台拖拉機，用的是咱們合作社今年的集體積累！有了它，明年開春咱們平整坡地、運送肥料、甚至搞點短途運輸，效率都能大大提高！這是咱們集體的財產，以後誰家需要，符合規定也可以申請使用！”
沈念秋站在人群裡，看著那台在白雪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的紅色拖拉機，看著周圍鄉親們臉上那發自內心的喜悅和憧憬，眼眶微微濕潤。她想起剛來靠山屯時，看到的還是原始的耕作方式，感受到的是閉塞和貧困。短短一年，合作社不僅帶來了收入的增加，更帶來了觀念的變化和對新事物的渴望。這台拖拉機，不僅僅是一個生產工具，更是一個象征，象征著靠山屯正在掙脫大山的束縛，一步步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拖拉機的到來，將過年的氣氛推向了高潮。臘月裡，合作社提前給社員們預支了一部分分紅，讓大家置辦年貨。屯子裡殺年豬的嚎叫聲此起彼伏，家家戶戶蒸豆包、做豆腐、寫春聯，空氣中彌漫著油香和墨香。合作社也集體宰了一頭豬，按工分分給了各家各戶。
大年三十晚上，靠山屯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不斷。秦建國和沈念秋帶著小石頭，也在自己家裡吃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飯桌上，有合作社分的豬肉燉粉條，有沈念秋試著做的豆腐乳蒸肉，有秦建國特意從公社買回來的魚，寓意“年年有餘”，還有小石頭最愛吃的炸糖糕。
窗外，雪花再次靜靜飄落，覆蓋了山川田野，也覆蓋了過去一年所有的艱辛與汗水。屋內，爐火正旺，溫暖如春。小石頭吃完糖糕，心滿意足地趴在炕桌上睡著了。
秦建國和沈念秋收拾完碗筷，坐在炕沿上，聽著外麵隱約傳來的鞭炮聲。
“這一年，真像做夢一樣。”沈念秋輕聲說，看著窗外被雪光映亮的夜色。
“是啊，”秦建國感慨道，“年初的時候，誰能想到咱們能把合作社搞起來，還能把山貨賣到外地，甚至買回拖拉機。”他頓了頓，看向沈念秋，目光深沉，“念秋，多虧了你。要不是你帶來的那些新想法，要不是你裡外操持……”
沈念秋搖搖頭，打斷他：“是大家夥兒一起努力的結果。靠山屯的人，肯乾，也信咱們。”
“明年，”秦建國的聲音充滿了力量，“等開了春，坡地改造好，種上糧食和藥材，養殖組再擴大，咱們合作社的日子，一定會更好！”
“嗯。”沈念秋點點頭，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她相信，隻要有身邊這個男人，有靠山屯這些淳樸又堅韌的鄉親，有任何困難都壓不垮的集體力量，他們的夢想，就一定能像種子一樣，在冰雪覆蓋的土地下積蓄力量，等到春風一來，破土而出，茁壯成長。
夜深了，雪還在下。靠山屯在瑞雪中沉沉睡去，安靜而祥和。那台停放在合作社大院裡的拖拉機，也被雪花蓋上了一層潔白的棉被，仿佛在積蓄力量，等待來年春天的第一聲轟鳴。這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也是一個普通山村在集體化道路上，充滿希望的新起點。未來的路還很長，但此刻，希望如同這漫天的雪花，純淨而豐厚，覆蓋了每一個角落，也落在了每一個人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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