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收的喜悅如同醇厚的酒香,彌漫在靠山屯的每一個角落,但醉人的氣氛並未持續太久。糧食入了倉,公糧上了交,年終分配的熱鬨勁兒過去後,北風便一日緊似一日,廣袤的黑土地徹底封凍,進入了漫長的貓冬時節。然而,靠山屯合作社的辦公室裡,火炕燒得滾燙,氣氛卻比秋收時更加熱烈,甚至帶著幾分硝煙味。沈念秋在分配大會上提出的那幾個問題,像幾顆種子,落在了不同人的心田,在這冬日的沉寂中,悄然孕育著不同的芽。
第一次合作社管理委員會擴大會議,就在這場初雪後召開。各屯的負責人、生產隊長、積極分子,以及像孫衛東這樣的技術骨乾,把合作社那間不算大的辦公室擠得滿滿當當。屋子裡煙霧繚繞,老支書的煙袋鍋、男人們卷的旱煙,混合著劣質茶葉的味道,構成一種屬於這個時代、這個環境的特有氣息。
秦建國首先發言,他總結了秋收的輝煌成績,但也毫不避諱地引出了沈念秋提出的四個問題:“……同誌們,糧食豐收了,咱們的腰包比往年鼓了點,這是好事!但不能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念秋同誌提出的問題,我看得很準,戳到了咱們的軟肋。下一步怎麼走,今天大家都說說,暢所欲言!”
話音剛落,三屯的隊長,性格耿直、有些守舊的趙老蔫就嘬了下牙花子,率先開了口:“建國,念秋,不是我這人愛唱反調。咱們今年糧食增產三成,這已經是破天荒了!我看呐,穩住這個產量就不容易。那種子改良、科學施肥,聽著是好,可那得投多少錢?冒多大風險?萬一新種子不服咱這水土,或者施肥施壞了,減產了,這個責任誰擔?咱莊稼人,求的就是個穩當。”
他的話代表了一部分老成持重社員的想法,立刻得到了幾聲附和。
“老趙說得在理,”二屯的一個老把式接口道,“還有那山貨深加工,聽著是能多賣錢,可咱誰懂那個?把蘑菇磨成粉?那玩意兒咋弄?還得買機器吧?錢從哪兒來?弄不好,賠了夫人又折兵,還不如現在這樣,老老實實把山貨賣給供銷社,錢少點,但保險。”
王彩鳳聽著有些著急,她現在是婦女隊長,心思也活絡了些:“話不能這麼說!老是守著老一套,啥時候能有大發展?念秋說的有道理,咱們婦女們現在除了種地、收拾家務,冬閒時候也能組織起來乾點啥。山貨挑揀、包裝,這些細活我們都能乾,要是真能搞加工,我們婦女也能頂大用,給家裡多掙點工分!”
孫衛東是支持技術改革的,他拍了拍身邊的暖氣管子,發出哐當一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機器的事,我讚成念秋的看法!咱們現在就兩台老掉牙的拖拉機,秋收運輸、秋翻地都緊巴巴的。要是能再申請購買一台,或者哪怕搞幾台手扶拖拉機,那坡地、小塊地的問題就能解決不少。效率上去了,才能騰出人手乾彆的。我看,得向上級打報告,爭取指標!”
會場裡頓時分成了幾派,有支持大膽改革的,有力主穩妥守成的,還有持觀望態度的,爭論聲此起彼伏。老支書一直眯著眼聽著,不時磕磕煙袋鍋,直到大家吵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悠悠地開口:“都吵吵完了?我看呐,念秋提的這幾個事,不是乾不乾的問題,是怎麼乾、先乾哪個後乾哪個的問題。”
他看向沈念秋:“念秋,你腦子活,點子多,你具體說說,這第一步,咱們該怎麼邁?”
沈念秋早有準備,她打開筆記本,語氣清晰而沉穩:“老支書,各位同誌,我明白大家的顧慮。改革不能冒進,但要敢於嘗試。我的想法是,咱們不能一口吃個胖子,選一兩件眼前有條件、風險可控的事情先做起來,摸著石頭過河。”
“第一,關於提高單產。種子改良是長遠之計,咱們可以小範圍試驗。我建議,明年開春,劃出幾十畝地,由我負責,去縣農技站請教農技員,引進一些經過省裡試驗成功的玉米、高粱新品種,和咱們的老品種做對比種植。成功了,明年推廣;失敗了,損失也有限,就當交了學費。施肥也一樣,我們可以請農技員來測測土,看看咱這地到底缺啥營養,而不是光憑經驗撒肥,這叫科學種田。”
“第二,關於山貨加工。建廠子、買大型機器不現實。但我們可以從最簡單的做起。比如,榛子去殼,咱們現在賣帶殼的,價錢低。如果能組織婦女們,用最原始的工具手工去殼,賣榛子仁,價錢能翻一倍還多!這不需要什麼投資,就是費點人工。冬閒時候,正好把婦女勞力利用起來。蘑菇做成粉暫時有難度,但我們可以挑選品相好的,分級包裝,或者試著學習一下烘乾技術,延長保存期,賣相好了,價格也能上去。這些,都可以先小規模試試,跟供銷社談談,看他們能不能接受。”
“第三,農業機械,衛東哥說得對,要積極向上級爭取。但同時,咱們自己也可以想想辦法。比如,看看能不能請公社的農機站幫忙,對現有的拖拉機進行保養維修,甚至看看有沒有可能進行一些小改裝,提高效率。坡地的小型機械,咱們也可以留意其他地方有沒有土辦法、土機械,學習一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第四,分配問題,這個比較複雜,需要慢慢研究。但原則是明確的,按勞分配,多勞多得,同時,對勞力弱的困難戶,從集體提留裡適當給予照顧,體現社會主義集體的優越性。”
沈念秋一條條娓娓道來,既有方向,又有具體可行的步驟,聽得不少人連連點頭。連一開始反對的趙老蔫臉色也緩和了不少:“要是像念秋說的這樣,小打小鬨先試試,那……倒也不是不行。”
秦建國看到氣氛轉變,趁熱打鐵:“我看念秋這個思路好!既積極,又穩妥。咱們合作社,不能光低頭拉車,也得抬頭看路!我建議,成立兩個臨時小組。一個由念秋牽頭,王彩鳳、還有各屯找個細心的社員參加,負責山貨加工和科學種田的試點工作。另一個由我和孫衛東負責,老支書幫著掌舵,專門跑公社、跑縣裡,爭取農機指標和政策支持!”
老支書一錘定音:“就這麼定了!咱們靠山屯合作社,就要有這麼一股子敢闖敢試又腳踏實地的勁兒!”
會議的決議很快傳遍了各屯。這個冬天,靠山屯合作社並沒有像往年那樣徹底閒下來。沈念秋和王彩鳳雷厲風行,首先把婦女們組織了起來。在合作社騰出的兩間大倉庫裡,生起了幾個大火盆,暖意融融。婦女們圍著坐成幾圈,每人麵前放著一個小筐,裡麵是今年新收的榛子,手裡拿著特製的小錘子或夾子,小心翼翼地給榛子去殼。一開始,大家手法生疏,效率不高,還難免把榛子仁弄碎。沈念秋和王彩鳳就耐心指導,還搞起了小競賽,看誰去殼又快又好,碎仁率低。
“這活兒不累,就是考個耐心!”王彩鳳一邊麻利地操作著,一邊給姐妹們鼓勁,“想想,這榛子仁賣出去,價錢翻一番,咱們手裡就能多幾個活泛錢,給娃扯布做新衣裳,給家裡添置點東西,多好!”
婦女們說說笑笑,手上不停,倉庫裡充滿了榛子的香氣和女人們歡快的笑聲。這不僅是勞動,更是一種解放和價值的體現。以往冬閒,婦女們大多圍著鍋台、炕頭轉,現在卻能聚在一起,為集體、也為家庭創造看得見的財富,她們的積極性空前高漲。
同時,沈念秋抽空去了幾趟縣裡,找到農技站的技術員,虛心請教。她帶回了少量的玉米“吉單101”和高粱“晉雜5號”的新品種種子,以及幾本科學種田的小冊子。她利用晚上時間,在合作社的識字班教室裡,給感興趣的社員,特彆是年輕人,講解新品種的特性和科學施肥、病蟲害防治的基本知識。台下,孫衛東和一些青年突擊隊的隊員聽得格外認真,他們是對新技術最渴望接受的一群。
然而,改革並非一帆風順。秦建國和孫衛東跑公社、跑縣裡的農機公司,過程卻頗為坎坷。拖拉機是緊俏物資,需要計劃指標。他們磨破了嘴皮子,遞上了蓋著合作社大紅印章的報告,詳述了合作社的規模和增產情況,以及對農業機械的迫切需求。接待他們的乾部態度倒是挺好,但總是那句話:“同誌,你們的情況我們了解了,也很支持。但是,指標有限,很多地方都需要,你們先回去等消息吧。”
幾次無功而返,孫衛東有些泄氣:“建國哥,我看這事懸啊,排隊等著要拖拉機的合作社多了去了,啥時候能輪到咱們?”
秦建國心裡也急,但臉上不動聲色:“彆灰心!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咱們把咱們秋收的產量,把咱們發展山貨加工、準備搞科學種田的計劃都跟上級彙報清楚,讓領導看到咱們靠山屯合作社是真心實意想乾事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就在他們為拖拉機奔波的同時,沈念秋那邊的山貨加工試點,也遇到了第一個挑戰。第一批手工去殼的榛子仁,大約一百來斤,由沈念秋和王彩鳳親自帶著,送到了縣供銷社的土產收購門市部。
收購員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他抓了一把榛子仁,在手裡仔細看了看,又捏起幾顆放進嘴裡嘗了嘗,點了點頭:“嗯,品質不錯,香味濃,你們這手工去殼的,碎仁率控製得也還行。”
沈念秋和王彩鳳心中一喜。
但緊接著,收購員的話就讓她們的心沉了下去:“不過,你們這個,我們以前沒收過。收帶殼的榛子,我們有標準,按等級定價。這榛子仁……按理說價值是高了,但我們得重新定級、定價,還要考慮儲存和銷售的問題,比較麻煩。而且,你們這量太小了,一次才百十斤,我們專門為你們開一條收購線,不劃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