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刺破冬日厚重的雲層,靠山屯還沉浸在一片深藍色的寂靜之中,隻有幾聲零星的犬吠,像石子投入冰封的湖麵,漾開幾圈漣漪,又迅速消失。秦建國和沈念秋卻早已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忙碌起來。灶膛裡的火“劈啪”作響,跳躍的火光將沈念秋梳洗的身影投在土牆上,拉得很長。她用凍得發紅的手,仔細地將那件最體麵的、洗得發白卻漿洗得挺括的藍色棉布罩衫撫平每一個褶皺,然後將烏黑濃密的頭發在腦後利落地編成一根粗辮子,額前光潔,沒有一絲亂發,露出飽滿卻帶著倦意的額頭。鏡子是一小塊模糊的水銀玻璃,映出的人影雖然清瘦,臉色在寒冷中顯得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卻如同被雪水洗過一般,亮得驚人,裡麵是沉澱了一夜、破釜沉舟般的沉靜與近乎虔誠的堅定。
秦建國沉默得像屋外的老楊樹。他將昨夜就溫在鍋裡的苞米麵糊糊重新加熱,又切了一小碟鹹菜疙瘩,最後,將兩個煮熟的雞蛋——家裡僅存的幾個——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桌上。“必須吃了,今天耗神。”他的聲音帶著清晨特有的沙啞和不容置疑。
沈念秋沒有推辭,她知道這不是客氣的時候。她坐下來,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將粗糙卻暖胃的糊糊喝下去,將鹹菜和雞蛋仔細地咀嚼、咽下。食物帶來的熱量,仿佛一點點注入她近乎枯竭的身體,為她即將到來的長途跋涉和智力鏖戰積蓄最後的力量。
裡屋,石頭還在溫暖的被窩裡酣睡,小臉紅撲撲的,呼吸均勻,對即將到來的短暫離彆一無所知。沈念秋輕手輕腳地走進去,俯下身,在兒子帶著奶香的額頭上久久地印下一個溫柔的吻,又仔細地將被他蹬開的被角重新掖好,嚴嚴實實,仿佛要將母愛也一並裹進去。這一去,至少兩天一夜,心裡那萬般的不舍、牽掛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愧疚,此刻都化作了更加決絕的、背水一戰的勇氣。她看了又看,仿佛要將兒子睡夢中的恬靜模樣刻在心裡。
隔壁信得過的嫂子也早早過來了,裹著一身寒氣,壓低聲音,語氣卻十分篤定:“放心去吧,建國家的,石頭交給我,保準給你們看得白白胖胖的,一根頭發絲兒都少不了。”
“嫂子,大恩不言謝……”沈念秋握住嫂子粗糙溫暖的手,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
“嗐,說這外道話乾啥!你能考上,也是咱們屯子的光彩!”嫂子爽利地擺擺手,催促他們,“快走吧,道兒遠著呢。”
天色微熹,東邊天際透出一線魚肚白,映照著無垠的雪野,泛著清冷的光。秦建國已經將社裡那匹棕色的馬套好了車,車板上鋪了厚厚一層乾草,上麵又蓋了一床雖然舊卻乾燥暖和的棉被。他仔細檢查了馬具,又將沈念秋的帆布書包和那個裝著換洗衣物的藍底白花包袱皮放在車板最穩妥的位置,最後遞過來一個軍用水壺,壺身還帶著他懷裡的體溫,“灌滿了熱水,路上渴了喝,也能暖暖手。”
馬車終於“嘎吱”一聲,駛出了沉睡中的靠山屯。車輪碾過積雪和凍土混合的路麵,發出單調而沉重的聲響。沈念秋回頭望去,自家那低矮的土坯房、那小小的院落,以及那縷熟悉的、代表著家與溫暖的炊煙,漸漸模糊,最終融入了那片被厚重白雪覆蓋的、連綿起伏的村落輪廓之中。她轉過身,將厚厚的毛線圍巾又緊了緊,隻露出一雙眼睛,目光投向那條蜿蜒向前、被無數車轍和腳印碾壓得泥濘不堪的雪路,路的儘頭,是決定她命運的縣城。
道路漫長而顛簸。寒風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無孔不入地試圖穿透棉襖、棉褲,鑽進人的骨頭縫裡。沈念秋把整個身子蜷縮在棉被裡,雙腳互相摩擦著汲取一點微薄的熱量,身體隨著馬車行駛的節奏輕輕搖晃。她沒有說話,也無需說話。秦建國也沉默地坐在車前轅上,偶爾揮動一下鞭子,發出清脆的響聲,驅策著馬匹在難行的道路上穩步前行。隻有馬蹄踏雪的“噗噗”聲、車輪碾壓凍土的“吱嘎”聲,以及呼嘯而過的北風,構成了這寂靜旅途的全部伴奏。
中途,在一個曾有幾分交情的屯子邊停下,借了人家的灶火略作休整。秦建國給馬喂了草料,飲了水,又把已經涼透的水壺重新灌滿滾燙的開水。他從懷裡掏出用布包著的、自家烙的玉米麵餅子,餅子邊緣已經有些硬了,但中心還殘留著一絲溫熱。他掰開,將明顯更大、更軟和的那一半,不由分說地塞到沈念秋手裡。“還有一半路,吃點東西,攢點力氣。”他自己則就著熱水,大口啃著那又冷又硬的小半塊餅子。
越靠近縣城,一種無形的、緊張而興奮的氣氛開始逐漸濃稠起來。道路上遇到的同行者肉眼可見地增多了。有像他們一樣趕著馬車或牛車的,車板上坐著神色各異的考生;有騎著擦得鋥亮的“永久”或“飛鴿”自行車的年輕身影,車把上掛著書包,在寒風中奮力蹬踏;更多的是步行的年輕人,他們背著簡單的行囊,臉上帶著青春的朝氣和奔赴前程的急切,即使步履匆匆,凍得鼻尖發紅,眼神也格外明亮。他們大多年輕,意氣風發,彼此之間偶爾會大聲交談幾句,猜測著考題,暢想著未來。但也偶爾能看到像沈念秋這樣,年紀稍長,麵容上刻著生活與歲月風霜痕跡的考生,他們大多沉默,目光更加複雜,裡麵摻雜著渴望、孤注一擲,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與周圍青春麵孔格格不入的滄桑。當目光偶然在空中相遇時,會微微頷首,一種無聲的共鳴在冰冷的空氣中悄然傳遞——他們都是被那一聲恢複高考的春雷驚醒,試圖奮力掙脫原有軌跡,抓住那根可能改變命運繩索的“追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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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分,縣城那低矮的、帶著歲月痕跡的青磚城牆輪廓,終於在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比起寧靜的靠山屯,縣城仿佛另一個世界。尚未進城,就已感受到一種喧鬨的活力。街上行人明顯增多,穿著“的確良”襯衫和軍便裝的年輕人隨處可見,牆上貼著紅紅綠綠的標語和公告,其中“歡呼高等學校招生製度改革!”“青年們,向科學文化進軍!”“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等字樣格外醒目。一種混合著期待、焦慮、解放感和不確定性的複雜情緒,彌漫在縣城的空氣裡,與鄉村那種按部就班的沉靜截然不同。
秦建國按照事先打聽好的路線,趕著馬車,穿過略顯嘈雜的街道,找到了離縣一中最近的一家國營旅社。旅社是一棟老舊的二層磚樓,門臉不大,裡麵光線昏暗,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潮濕、消毒水以及許多人混雜在一起的體味。前台的工作人員態度冷淡,登完記,遞過一個係著木牌的鑰匙,“二樓,左邊,女同誌通鋪。”
所謂的通鋪房間,就是一個大屋子,靠牆一溜大炕,能睡七八個人。炕席是舊的,顏色暗沉。此時房間裡已經有了三個人。一個看起來頂多十八九歲,紮著兩個小刷子辮,正和另一個同樣年輕的女孩嘰嘰喳喳地討論著語文可能考哪些古文,語氣裡充滿了應屆高中生的活潑與不確定;另一個年紀稍大,約莫二十五六歲,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沉默地整理著自己的行李,眉眼間帶著知青特有的沉穩與倦意;還有一個,看年紀和穿著,似乎和沈念秋境況類似,眉宇間帶著生活操勞留下的細紋,看到沈念秋進來,隻是抬眼淡淡看了一下,便又低下頭去看手裡的書。
大家彼此簡單、客氣甚至帶著幾分審視地打了個招呼,報了姓名和來自哪個公社,便再不多言,各自整理東西。氣氛微妙而緊張,既有同為競爭者的下意識疏離與比較,又有一種“同是天涯趕考人”的短暫認同與理解。
沈念秋選了一個靠牆的位置,將自己的包袱放好。她沒有參與那兩個年輕女孩的討論,也無意去打擾那位沉默的知青大姐或另一位年長考生。她隻是默默地從帆布包裡拿出毛巾,用旅社提供的、帶著冰碴的冷水浸濕,擦了把臉,刺骨的寒冷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卻也驅散了最後一點旅途的困倦。然後,她坐在自己的鋪位上,再次翻開了那些已經被摩挲得邊緣起毛、字跡幾乎印入腦海的筆記和公式卡片。旅社的燈光是昏黃的白熾燈,光線甚至不如家裡那盞小小的煤油燈明亮穩定,但她依舊微微蹙著眉,看得極其專注,仿佛要在最後時刻,將那些複雜的符號、拗口的定義和冗長的論述題要點,都牢牢地釘在腦海裡,不容有失。
夜深了,同房間的人陸續睡下,發出了或輕或重的鼾聲和翻身的聲音。然而沈念秋卻毫無睡意。身體的疲憊達到了頂點,精神卻異常清醒,像一根繃緊的弦。窗外的縣城並未完全沉睡,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汽車喇叭聲、遠處火車的汽笛聲,以及不知哪條巷子裡傳來的犬吠,這些陌生的、屬於城市的聲響,不斷提醒她身處何地,讓她難以入眠。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飛,想起了家裡燒得暖烘烘的土炕,想起了石頭睡夢中無意識咂嘴、揮舞小拳頭的可愛模樣,想起了秦建國在灶間被火光映得明暗交替的、沉穩的臉龐,甚至想起了孫婆子那尖利的嗓音和父母信中娟秀的字跡……心,像是被無數根無形的線牽著,另一端牢牢係在靠山屯那個小小的、充滿了煙火氣的家裡。
但她用力地、幾乎是凶狠地掐了自己手心一下。疼痛讓她瞬間清醒。她知道,此刻,她必須斬斷這所有的思念與牽絆。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再去看昏暗的天花板,而是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如同老僧誦經般,默誦著政治經濟學的基本規律,默背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論述要點,默數著曆史朝代的更迭順序……直到精神的極度困倦最終戰勝了緊張、興奮和紛亂的思緒,將她拖入一個淺淡而不安穩的睡眠之中。
第二天,那個注定要被曆史和個人共同銘記的日子,終於在一片灰蒙蒙的晨曦中,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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