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考試結束的鈴聲,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道催征的號角。沈念秋隨著沉默而疲憊的人流緩緩走出教室,冬日上午那略顯蒼白的陽光斜照下來,在她腳前投下短短的影子。校園裡瞬間從極致的寂靜切換到一片壓抑著的嗡鳴。對答案的、討論作文題眼的、懊惱自己疏忽的、慶幸押中知識的……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無形的、令人焦慮的漩渦。
沈念秋緊緊閉著嘴唇,對身邊飄過的隻言片語充耳不聞。她深知,此刻任何外界的乾擾都可能動搖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理堤壩。她刻意避開人群密集的地方,找到教學樓背麵一處背風、相對安靜的牆角,裹緊了棉襖,慢慢蹲下身。從帆布包裡掏出那個軍用水壺,擰開,小口小口地喝著冰涼的水。水劃過喉嚨,帶來一絲清醒的寒意,也稍稍緩解了因高度緊張而帶來的口乾舌燥。
她沒有像一些考生那樣,迫不及待地拿出複習資料爭分奪秒。她隻是將水壺抱在懷裡,仰起頭,閉上眼睛,讓陽光透過眼皮,映出一片溫暖的橘紅色。她在進行一場內在的、艱難的心理調適。
上午的語文考試,像一場情感與意誌的激烈奔襲。那篇《難忘的一天》,幾乎耗儘了她積攢多年的情感儲備。當她將那段深埋心底、混雜著恐懼、絕望與重生希望的記憶付諸筆端時,仿佛又重新經曆了一遍那冰天雪地中的掙紮。此刻,激動的心潮尚未完全平複,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書寫時微微的顫抖。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沉溺於此。下午的數學,是另一座需要攀登的冰山,需要的是絕對的理性、冷靜和縝密的邏輯。她必須迅速從感性的宣泄模式,切換到理性的攻堅模式。
腦海裡,不受控製地閃過幾個作文裡寫到的畫麵:老林子裡遮天蔽日的風雪,山洞裡相依為命的體溫,秦建國凍得發紫卻依然堅定的嘴唇……她猛地甩了甩頭,像是要驅散這些影像。不行,現在不是回想的時候。她開始在心裡默默背誦數學公式,從sin2α+s2α=1,到一元二次方程的求根公式,再到簡單幾何體的體積計算……那些抽象的符號和定理,像是一串串冰冷的密碼,開始逐漸覆蓋掉腦海中鮮活的畫麵,將她的思緒拉回到理性的軌道。
胃裡傳來一陣輕微的抽搐感,是饑餓,也是神經持續緊繃帶來的生理反應。她想起秦建國塞給她的那兩個油炸糕,早已在緊張的考試中消化殆儘。她重新打開帆布包,拿出用乾淨手帕包著的、自家烙的玉米麵餅子,堅硬,冰冷,帶著粗糧特有的質樸味道。她慢慢地、用力地咀嚼著,如同咀嚼著這艱難的生活,也像是在為接下來的戰鬥補充最原始的能量。
偶爾有同樣在此處休息的考生投來目光,帶著打量、好奇或者純粹的放空。沈念秋一律回以淡漠的、沒有焦距的眼神,將自己隔絕在一個無形的屏障之內。她看到不遠處,那個同旅社的年輕女孩正和同伴激烈地爭論著古文翻譯的某個字詞,臉漲得通紅;而那位知青大姐,則獨自一人靠牆站著,手裡捏著幾張寫滿公式的紙條,嘴唇無聲地快速翕動,眉頭緊鎖。
這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縮影啊。沈念秋心裡泛起一絲複雜的感慨。每個人背後,恐怕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辛酸與堅持。而她自己,不過是這洶湧人潮中,背負著家庭、孩子和歲月重量,奮力向前遊的一分子罷了。
時間在寒冷的空氣中仿佛凝滯,又仿佛流逝得飛快。當預備入場的鈴聲再次尖銳地響起時,沈念秋“霍”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冰冷的餅子已經下肚,帶來的熱量雖然有限,但精神的切換已經基本完成。她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和專注,那是一種即將進入數學領域、與符號和數字搏鬥前的狀態。
她再次走向考場,步伐比上午更加沉穩。經過校門口方向時,她下意識地望了一眼。隔著攢動的人頭和冰冷的鐵門,她當然看不到秦建國的身影,但她能想象到他一定還在那個固定的位置,如同礁石般等待著。這份想象,讓她心中一定。
下午的數學考試,如同預料中的一樣,是一場硬仗。
試卷發下來,沈念秋快速瀏覽一遍,心就微微沉了下去。題目遠比她平時練習的舊課本習題要靈活,也更有深度。函數、數列、立體幾何……知識點覆蓋得很廣,而且明顯注重理解和應用,而非簡單的記憶。
她深吸一口氣,摒棄雜念,從第一道選擇題開始。起初還算順利,一些基礎的概念和計算題,她憑借反複練習形成的肌肉記憶,能夠較快地解答。但越往後,題目的難度開始陡增。一道關於三角函數圖像變換的題目,她反複讀了幾遍,思路卻像被困在迷霧中,找不到突破口。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演算過程,卻總是差那麼一點。
額角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不是因為熱,而是急。她能感覺到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無情流逝。周圍傳來其他考生翻動試卷的嘩啦聲,那意味著有人已經做到了後麵的題目。這種聲音無形中加劇了她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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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下筆,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她想起了父親在信中詳細推導過的三角函數公式變形,想起了母親用工整小楷謄寫的典型例題解析……那些在煤油燈下反複研讀的畫麵,此刻成了她尋找靈感的源泉。她嘗試換一個角度思考,將題目中的條件逐一拆解,與腦海中的知識模塊進行比對……
突然,靈光一現!她捕捉到了之前忽略的一個隱含條件!筆尖立刻在草稿紙上飛快地移動起來,一條清晰的解題路徑豁然開朗。當最終得出答案,與選項中的一個吻合時,她幾乎要長舒一口氣,卻硬生生忍住,隻是用力握了握拳,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這是一種在智力疆域裡經過艱苦搏殺,最終攻克堡壘的成就感,短暫卻極大地鼓舞了士氣。
然而,困難接踵而至。後麵的一道立體幾何證明題,圖形複雜,線條交錯,她耗費了大量的時間,試圖添加輔助線,證明麵麵垂直,但步驟繁複,且總是無法圓滿地推導到最終結論。監考老師提示“距離考試結束還有三十分鐘”的聲音,如同喪鐘在她耳邊敲響。
她的心跳再次加速,手心冰涼。這道題分值很高,如果放棄,損失巨大。她咬緊牙關,再次審題。這一次,她不再糾纏於複雜的空間想象,而是嘗試運用向量法——這是父母寄來的新資料裡提到的方法,在靠山屯幾乎沒人會用,她也是憑著極強的自學能力才勉強理解。她回憶著那陌生的坐標設定和向量計算規則,在草稿紙上艱難地嘗試……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額頭幾乎要抵在冰涼的桌麵上。終於,一個簡潔的證明思路在腦中成型!她來不及歡呼,也來不及仔細檢查,立刻奮筆疾書,將關鍵的步驟和結論寫在答題卷上。筆尖幾乎要飛起來,與時間進行著最後的賽跑。
當她剛剛寫下證明的最後一個符號,結束的鈴聲便刺耳地響起!
“停筆!全體起立!”
沈念秋幾乎是脫力地靠在椅背上,看著試卷被收走。數學考試,她感覺自己像是在暴風雨中航行的小船,幾次瀕臨傾覆,又拚命扳回了舵盤。有順利解決的喜悅,有久攻不下的焦灼,也有靈光乍現的慶幸,和最後時刻冒險一搏的驚險。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精神和體力都達到了一個極限。
走出考場時,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北方的冬日,夜晚來得格外早。寒風一吹,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才感覺到貼身的襯衣已經被冷汗浸濕,冰涼地貼在背上。
校門外,人潮洶湧,尋找親人的呼喊聲、考後釋放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她踮起腳尖,在昏黃的路燈和朦朧的暮色中焦急地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念秋!”
一聲沉穩的呼喚穿透嘈雜,精準地落入她耳中。她循聲望去,隻見秦建國奮力擠開人群,朝她走來。他的帽簷和肩頭落滿了新的雪沫,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但眼神在看到她時,瞬間亮了起來。
他幾步走到她麵前,沒有問“考得怎麼樣”這類最尋常卻也最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而是直接伸出手,想接過她肩上的帆布包,同時低沉地說:“累了罷?走,回去歇著。”
就在他的手觸碰到書包帶子的瞬間,沈念秋一直緊繃的、強撐著的神經,仿佛終於找到了可以鬆懈的彼岸。一天高度緊張的考試,積累的疲憊、壓力、後怕,以及最終完成後的虛脫感,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衝垮了她所有的偽裝。她的鼻子一酸,視線迅速模糊,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滴在冰冷的地麵上,也滴在秦建國伸出的手背上。
這眼淚,不是委屈,不是傷心,而是一種極度透支後、混合著釋放、慶幸和難以言喻複雜情緒的自然宣泄。
秦建國明顯愣了一下,他那張慣於承受風雨、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閃過一絲罕見的慌亂。他笨拙地、用那雙布滿厚繭的大手,想去擦她的眼淚,又覺得不妥,最後隻是用力地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帶,用身體為她擋住一部分寒風和人群的擁擠。
“沒事了……沒事了……”他重複著這簡單的幾個字,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考完就好,考完就好。”
沈念秋沒有說話,隻是任由眼淚流淌。在這寒冷的異縣街頭,在陌生的人潮中,丈夫這簡單而堅實的依靠,比任何安慰的話語都更能撫慰她極度疲憊的心靈。她知道自己並不孤單,無論結果如何,這條艱難的路,始終有人與她同行。
哭了片刻,她終於慢慢止住淚水,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秦建國也沒有再多言,隻是默默地接過她的帆布包背在自己肩上,然後護著她,穿過依舊喧鬨的人群,向著旅社的方向走去。
回到那間擁擠而氣味混雜的通鋪房間,同屋的幾位女同誌也都回來了。氣氛比前一天晚上更加沉悶。那個活潑的年輕女孩趴在鋪位上,肩膀微微抽動,顯然考得不太理想;知青大姐麵無表情地整理著東西,眼神放空;另一位年長考生則坐在炕沿,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重重地歎氣。
沒有人有心情交流。巨大的身心消耗,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像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沈念秋簡單洗漱後,就和衣躺在了冰冷的鋪位上。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在叫囂著酸痛,大腦卻因為過度興奮和疲憊而無法立刻入睡。
窗外,縣城的燈火零星點點,與靠山屯徹頭徹尾的黑暗截然不同。她聽著同屋人壓抑的呼吸和翻身聲,思緒飄飛。明天的政治和史地,將是最後的戰役。她必須從這極度的疲憊中,再次榨取出力量。她想念石頭柔軟的小身體,想念家裡溫暖的土炕……這些念頭,此刻成了支撐她堅持下去的最後溫暖。
她緊緊攥著被角,如同攥著最後的希望,在陌生的環境和身心的雙重極限中,逼迫自己閉上眼睛,積攢迎接最終挑戰的微薄力氣。漫漫長夜,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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