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秦建國的生活逐漸形成了一種嶄新的、令他感到踏實而富足的節奏。
每天天不亮起床,料理完一家人的早飯,送走上學的妻子,他便拎著那個藍布工具包,步行二十分鐘,準時出現在文化宮的木工攤位。劉木匠是個實在人,見秦建國手藝好、肯鑽研、話不多但句句在點子上,越來越把他當成了得力幫手,甚至隱隱有將一些設計構思的任務交托給他的意思。
友誼商店的那批訂單要求高、時間緊。秦建國負責最精細的浮雕部分。除了傳統的鬆鶴、林海、人參娃娃,他還根據自己前世的記憶和今生的觀察,嘗試設計了一些新圖樣:比如融合了長白山嶽樺林扭曲而頑強姿態的“不屈”係列書簽;比如以東北農家院落的柴扉、辣椒串、玉米掛為元素的“家院”係列鎮尺。他用刻刀在木頭上講述著這片土地的故事——那些堅韌的、溫暖的、充滿煙火氣的故事。
劉木匠看到他畫的草樣,先是驚訝,而後是欣喜:“建國,你這腦袋瓜子是怎麼長的?這些花樣,既接地氣,又顯雅致,肯定受歡迎!尤其是這個‘家院’係列,我看著都覺得暖和。”
“就是平時多看,多想。”秦建國說得簡單。他沒法解釋,這些靈感來自於前世走南闖北時對各地風物的敏銳捕捉,也來自於今生重返城市後,對平凡家居生活滋味的深刻眷戀。
工作間隙,他會聽劉木匠和其他幾個老手藝人聊天。他們談木材的脾性,談刀法的傳承,也談政策的變化。一個姓趙的雕花師傅神秘兮兮地說,他有個遠房親戚在南方,來信說那邊現在“搞活”得厲害,私人開飯館、裁縫鋪的都有了,膽子大的還倒騰電子表和尼龍布。“咱們這手藝,要是在南邊,說不定能自己開個鋪子!”趙師傅說著,眼裡閃著光,但隨即又搖搖頭,“不過咱這兒是國營和集體的大本營,政策不一樣,再說,還是穩當點好。”
秦建國默默聽著,不插話。他知道趙師傅說的是實情,南北差異、觀念碰撞,是這個轉型時代必然的陣痛。他更清楚,變化會像春水一樣,遲早漫過所有堤壩。但他不急,他需要時間,讓自己和這個家庭,都更穩當地紮根。
中午他依然回家吃飯,為了多陪陪石頭,也為了省下那幾毛錢的飯錢。嶽母林淑芬現在看他越來越順眼,不僅因為他包了大部分家務,更因為他時不時用做木工的下腳料給家裡添些小玩意——一個打磨光滑的擀麵杖,幾個造型彆致的掛鉤,一個可以放針頭線腦的雕花小木盒。東西不貴,卻實用貼心。
下午如果沒有特彆緊急的訂單,劉木匠會允許他稍微早點走,去師大那邊處理寫作的事。《馬路天使》的出版流程已經啟動,出版社的編輯提了些修改意見,需要當麵溝通。秦建國依舊是那身半新的中山裝,坐在中文係教研室裡,麵對著比自己年輕許多的編輯和老師,不卑不亢地討論著人物的動機、情節的合理性、語言的錘煉。他的意見往往基於真實的生活邏輯,有時讓科班出身的編輯也為之折服。
“秦同誌,你堅持保留趙衛東用糧票換雞蛋這個細節,雖然不夠‘光輝’,但確實反映了當時的某種現實。我們考慮可以保留,但需要在上下文裡加強時代背景的鋪墊,讓讀者理解這不是‘投機倒把’,而是生存的無奈與智慧。”年輕的編輯推了推眼鏡,認真地說。
“我明白,謝謝。”秦建國點頭。他知道,自己的作品正在被小心地打磨,既要保持原有的生命力,又要適應這個時代出版物必須承受的審視。這是一個微妙的過程,他學習著,也堅守著。
從師大出來,有時天色尚早,他會去附近的百貨商場或供銷社轉轉。不是閒逛,而是觀察。觀察櫃台裡陳列的商品變化雖然緩慢),觀察人們購買力的細微提升,觀察那些剛剛出現的新奇玩意兒——比如色彩更鮮豔的搪瓷盆,比如印著簡易圖案的“的確良”襯衫。他用獵人的眼睛和商人的頭腦,分析著供需,評估著趨勢。牆角那筆巨款的“消化”,需要最穩妥的路徑和時機。
這個周日,沈念秋係裡組織去南湖植樹。春意已濃,湖邊的薄冰早已化儘,垂柳綠如煙霞。秦建國抱著石頭,和沈念秋一起,領了幾棵小樹苗,在劃定的區域挖坑、栽種、培土、澆水。石頭興奮地用小鏟子亂刨,弄得滿頭滿臉都是土,咯咯笑個不停。沈念秋挽起袖子,乾得很起勁,臉頰紅撲撲的,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周圍都是師大的學生和家屬,歡聲笑語,生機勃勃。
“念秋,”秦建國扶著樹苗,讓妻子填土,“你說,等咱們石頭長大了,這棵樹會多高了?”
沈念秋直起腰,擦了擦額角的汗,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眼神溫暖而悠遠:“應該很高了吧。到時候,我們可以帶石頭來,告訴他,這棵樹是爸爸媽媽和他一起種下的。”
簡單的話語,卻讓秦建國心頭一熱。這種對未來的平凡期許,與愛人共同培育某種東西的感覺,是如此珍貴。他忽然覺得,自己重生歸來,所求的,或許就是這一個個踏實而溫暖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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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樹活動後是自由時間。許多家庭在湖邊草地上鋪開塑料布,拿出帶來的食物,開始野餐。秦建國一家也找了處僻靜的樹蔭坐下。他拿出早上準備的吃食:玉米麵餅子、煮雞蛋、一小飯盒自家醃的蘿卜條,還有上次買來沒吃完的雞蛋糕。東西簡單,但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旁邊不遠處,幾個穿著時髦相對當時而言)的年輕人,提著個磚頭似的錄音機,播放著鄧麗君的《甜蜜蜜》。輕柔的旋律飄過來,有些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跟著輕輕哼唱,也有年紀大些的皺起眉頭。
沈念秋低聲對秦建國說:“我們宿舍裡也有人偷著聽,用耳機。聽說這是‘靡靡之音’,不過……確實挺好聽的。”她的語氣裡有一絲好奇,也有一絲屬於她這個年紀女孩子對美好事物的天然向往。
秦建國笑了笑:“音樂嘛,能讓人放鬆,沒什麼不好。不過公開場合,還是注意點。”他經曆過更開放的時代,知道這股風潮會越來越大,但也明白在八十年代初的長春,謹慎仍是必要的。
回家路上,石頭玩累了,在爸爸懷裡沉沉睡去。沈念秋挽著丈夫的胳膊,腳步輕快。“建國,今天真開心。”她側頭看著丈夫沉靜的側臉,“感覺你回來以後,日子一天天不一樣了。以前……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現在,很踏實。”
秦建國緊了緊摟著兒子的手臂,看向妻子:“都會好的,念秋。咱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平淡的話語,卻是最鄭重的承諾。
新的周一,秦建國在文化宮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來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乾部,穿著灰色的中山裝,戴著黑框眼鏡,由文化宮的一位副主任陪著,直接來到了木工攤位。
“這位是市二輕局工藝美術科的孫科長。”副主任介紹道,“孫科長,這就是我們這兒手藝最好的兩位師傅,劉師傅和秦師傅。特彆是小秦師傅,年輕,想法新,手藝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