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都回來的第三天,秦建國拆開了精心包裝的作品。《根》的表麵在長途運輸後蒙了層薄灰,他用軟布輕輕擦拭,指尖觸到那些新刻的裂痕與卷須,關老爺子的話又在耳邊響起:“讓人品出裡頭這股‘命’來。”
他把三件作品擺在工作室最裡間的木架上,沒急著讓徒弟們來看,自己先對著它們坐了一下午。窗外的楊樹葉子在五月的風裡嘩嘩作響,陽光從西窗斜進來,在《根》的背光處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那道用最淺木繪染出的苔痕,在此時的光線下幾乎看不見,但換個角度,又隱約透出濕潤的綠意。
這才對,秦建國想。命不是擺在明麵上讓人看的,是得細品才能覺出來的。
傍晚時分,周明遠來了,手裡提著兩瓶老白乾和一包豬頭肉。“給你接風,”他說著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坐下,“雖說是去了資本主義國家,可我看你這臉色,跟進了趟山沒啥區彆。”
秦建國笑了,進屋拿了兩個搪瓷缸子。兩人就著暮色對酌,周明遠憋不住問:“那邊……真像他們說的那麼好?”
“房子是老,路是乾淨,”秦建國抿了口酒,“可走在那些巷子裡,總覺得……太靜了。靜得有點空。不像咱們這兒,再晚都能聽見點動靜——夜班公交車的引擎聲,火車過岔道的咣當聲,甚至野貓打架的叫聲。”他頓了頓,“他們的手藝是精細,可看久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後來我想明白了,缺的是咱們這兒的那種‘生’氣——不是精致完美的那種‘生’,是哪怕粗糙、哪怕有點亂,但一直在往上冒的那種勁兒。”
周明遠似懂非懂,但見秦建國眼神清亮,知道這趟沒白去。
夜裡,秦建國翻出淺野先生送的那本圖譜複印件。紙張已經泛黃,日文注釋旁有鉛筆寫的漢字批注,大概是淺野先生早年學習時加的。他翻到關於檜木的一頁,上麵詳細標注了不同產地檜木的紋理差異、油脂含量、乾燥收縮率。確實精細。
但他想起自己這些年摸索出的土法子——看一塊柞木好不好,不用量什麼收縮率,就掂掂分量,敲敲聲音,再劈開看心材的顏色。關老爺子教過他:“好柞木,沉手,敲起來聲悶中帶脆,心材要是深栗色帶金絲,那就是熬過寒冬的老料。”
他把圖譜合上,放進書架最上層。有用,但隻是參考。真正的學問,在手上,在眼裡,在這片土地長出的木頭上。
接下來的日子,秦建國把主要精力放回省城圖書館的項目上。浮雕已經到了最後打磨階段,他帶著李強和王娟幾乎天天泡在工地。圖書館是老毛子時期建的蘇式建築,層高近六米,腳手架搭得老高。五月的天,廠房裡已經有些悶熱,木屑混合著桐油的味道彌漫在空氣裡。
李強負責浮雕下半部分的打磨,那是一片表現鬆花江開江的場景——冰排炸裂,江水奔湧。他年輕力壯,但耐心不足,用砂紙打磨江水流淌的曲線時,總想幾下子磨光溜。秦建國爬上去看,指著一條水流紋路說:“這裡,磨得太平了。江水破冰的時候,不是這麼順暢的,得有阻滯,有回旋。你用手摸,這裡是不是該有個小小的頓挫?”
李強摸了摸,茫然。秦建國接過砂紙,在紋路轉折處輕輕蹭了幾下,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微凹。“就這樣,讓光從這兒過去時,暗一點。”
王娟心細,負責上半部分表現天際線的細節。她用最小的刻刀修整那些高樓剪影的邊緣——不能太整齊,整齊了就假;也不能太亂,亂了就沒氣勢。她常常雕幾刀就退後幾步看,眼睛眯成一條縫。
“娟子,歇會兒。”秦建國遞過水壺。
王娟抹了把汗:“師父,我老怕雕不好這些新式樓房……沒雕過。”
“沒雕過就對了,”秦建國說,“誰規定手藝隻能雕老物件?這些樓雖然新,可建樓的人,他們的爺爺輩可能就是闖關東來的。你雕的不是磚瓦水泥,是這些人在這片地上落地生根的那股勁。”
這話點醒了王娟。再下刀時,她不再糾結於樓房的精確結構,而是在窗戶的排列、陽台的錯落中,尋找一種向上的、密集的生命力。
五月中旬,浮雕全部完工。安裝那天,圖書館請了省報的記者。鎂光燈閃得人眼花,領導講話,剪彩,熱鬨得很。秦建國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站在人群後麵,看那八米長的木雕穩穩貼上牆壁。當最後一塊用傳統榫卯固定在牆體預埋件上時,整個畫麵渾然一體——從遠古到現代,鬆花江的水流貫穿始終,在圖書館頂燈照射下,木紋的流動感仿佛真的有了水的潤澤。
館長是個戴眼鏡的老先生,他走到秦建國跟前,握著他的手說:“秦師傅,這麵牆,以後就是咱們館的魂了。”
記者擠過來采訪,問創作感想。秦建國話不多:“就是想著,不能讓後來人忘了這條江是怎麼養活一代代人的。”
第二天省報登了消息,配了張浮雕的照片,標題是《木頭上流淌的鬆花江》。周明遠買了十份報紙,挨個送人。秦建國隻留了一份,折好放進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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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同時,哈爾濱那家涉外飯店的負責人找上了門。來人姓韓,四十出頭,穿著當時少見的西裝,但說話倒是東北腔:“秦師傅,我們在省城看到圖書館那個浮雕了,好!我們飯店正要搞一批有特色的室內裝飾,要的就是這種——有根的東西。”
秦建國請人進屋,韓經理直接說明來意:飯店是合資的,主要接待外賓,所以要求高。他們需要一批木藝作品,既要體現東北特色,又要符合國際審美。
“價錢好說,”韓經理很乾脆,“但我們有要求——不能是傳統的福祿壽喜那種,太俗;也不能太抽象,外賓看不懂。得在中間找個平衡。”
秦建國沒立刻答應,說要考慮幾天。送走韓經理,周明遠急了:“建國,這多好的機會!合資飯店,接待外賓,做成了那就是活廣告!”
“我知道,”秦建國說,“但得想清楚怎麼做。不能為了迎合外賓,把東西做得不倫不類。”
他想起京都交流時,那位金工匠人說的“借光而非炫光”。又想起關老爺子說的“不悲不亢”。飯店要的東西,其實也是一樣——不能卑躬屈膝地展示“民族特色”,也不能高高在上地賣弄“藝術”。就是實實在在地,把這片土地長出來的東西,用今天的方式呈現出來。
三天後,秦建國給了答複:接,但有條件。一,所有設計他說了算,飯店可以提意見,但不能硬改;二,用料必須用本地木材,老料優先;三,製作周期不能催,好東西急不來。
韓經理想了想,答應了:“成!我們就信秦師傅的眼光。”
項目啟動,秦建國卻並沒馬上動手。他帶著李強和王娟,還有飯店派來的設計員小趙——一個剛從工藝美院畢業的年輕人,一起進了兩趟山。不是采料,是看。
看五月的長白山餘脈,殘雪未儘,新綠已發。看林場裡堆放的原木,樹皮上的青苔,截麵上的年輪。看老鄉家房簷下掛著的舊農具,木把被手汗浸得發亮。甚至看江邊被水流衝刷了不知多少年的漂流木,形態天成。
小趙拿著速寫本不停地畫,李強扛著相機——飯店給配的海鷗牌,拍了一卷又一卷。王娟最安靜,常常蹲在一棵老樹或一塊怪石前,一看就是半天。
晚上住在林場招待所,四個人圍著一盞煤油燈討論。小趙先開口:“秦老師,我覺得我們可以做一個係列,叫‘山林四季’——春芽,夏蔭,秋實,冬雪。”
李強搖頭:“太文氣,外賓哪懂這個?”
秦建國問王娟:“你怎麼想?”
王娟猶豫了一下:“我……我覺得不是做‘四季’,是做‘呼吸’。山林的呼吸,江水的呼吸,還有……人的呼吸。”她臉紅了,“我亂說的。”
秦建國眼睛卻亮了:“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