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交會的餘韻,像南國潮濕的風,在回到北國清冽的空氣中慢慢沉澱。小院恢複了往日的節奏,刨花聲、鋸木聲、砂紙摩擦聲,再次成為主旋律。但有些東西,終究不一樣了。
秦建國沒有立刻回複漢斯的邀請。他把這事壓在心裡,像對待一塊需要陰乾的木料,不急不躁,讓它自己慢慢定形。白天,他帶著李強和李剛處理一批新收的榆木老料,這些料子年頭足,木質硬,適合做些紮實的日用家具——隔壁胡同劉嬸娘家侄子的婚期定了,指名要“北木”做一對箱子櫃。晚上,等大家都散了,他有時會獨自坐在院裡,對著月光下沉默的木頭,一坐就是很久。
沈念秋察覺到他心裡有事,卻不催促。隻是在他深夜回屋時,遞上一杯溫熱的蜂蜜水,或者輕輕按一按他緊繃的肩膀。有些決定,需要時間和靜默來孕育。
王娟則投入了更係統的資料整理。她把廣交會上收集的名片、詢問記錄、甚至那些短暫交流帶來的靈感火花,都分門彆類歸檔。她還開始自學簡單的德語——漢斯留下的資料裡有些德文注釋,她想看懂。這個沉靜的姑娘,內心有一股不聲不響的韌勁。
變化最明顯的是宋誌學。廣交會的見聞經由王娟的轉述,似乎為他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他依然每個周末都來,但帶來的不再是單純的練習件,而是一些融合了老雕花紋樣與現代線條感的小設計稿。他嘗試用一塊殘破的蓮花座,結合流線型的底座,設計成一個台燈墩;將雲紋的片段解構,重新組合成抽象圖案,刻在鎮尺上。雖然手法仍顯生澀,但那種試圖連接古今的探索勁兒,讓秦建國看到了希望。
“秦師傅,您說……老物件一定要完全照原樣修複嗎?”有一天,宋誌學鼓足勇氣問,“我是說,像這些殘片,如果讓它在新的東西裡‘活’過來,用新的樣子被人看見、使用,算不算也是一種傳承?”
秦建國沒有直接回答。他拿起那半截蓮花殘件,又看了看宋誌學的設計稿,緩緩道:“誌學,你看這蓮花,它原來在房梁上,高高在上,承托的是屋頂的重量。現在它斷了,掉下來了。如果隻是粘回去,它可能還是那段記憶裡的蓮花,但未必能再承重了。”他頓了頓,目光深遠,“你讓它變成台燈的基座,托起的是光。這光,或許能照亮更多人。關鍵是,你在重新設計的時候,有沒有讀懂它原來作為‘蓮花’、作為‘梁上雕花’的那股氣?有沒有尊重木頭的脾性?如果隻是拿來當個好看的碎片貼上去,那就可惜了。”
宋誌學若有所思,用力點頭。
轉眼秋深,鬆花江開始結起薄薄的冰淩。院子裡那幾塊從江底撈起的木頭,仿佛呼應著季節,在乾燥的空氣中發出極其細微的“劈啪”聲,那是木質在穩定。秦建國知道,是時候了。
一個周末的傍晚,秦建國讓王娟把大家都叫到院裡,包括沈念秋。天有些陰,北風帶著寒意,但院子裡生起了平時舍不得燒的、用來烘乾木料的小鐵爐,爐火上坐著個大銅壺,水汽氤氳。大家圍爐而坐,手裡捧著熱茶。
秦建國把漢斯的邀請,原原本本地說了。沒有修飾,沒有鼓動,隻是平靜地陳述了事情本身,以及他這些日子的思考。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去,意味著‘北木’要走得更遠,要麵對咱們完全沒見過的場麵,可能還有咱們不懂的規矩、合同。咱們的東西,要接受更多人的打量,是好是壞,都由人說。不去,咱們就還像現在這樣,穩穩當當地做,接街坊的活,教願意學的人,日子也能過得不錯。”他喝了口茶,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咱們‘北木’的事。今天把大家叫來,就是想聽聽大夥兒的想法。怎麼想,就怎麼說。”
沉默了片刻,隻有爐火嗶剝和水壺輕響。
李強先開了口,聲音有點緊:“師父,我……我覺得是好事!能出國展覽,多大的榮耀!咱們的手藝能讓外國人看到,關老爺子知道了也得高興!”他頓了頓,又撓撓頭,“就是……我心裡有點沒底。咱們的東西,真能行嗎?人家見的世麵大……”
李剛小聲接道:“哥,我覺得行。師父做的木頭,會說話。廣交會那麼多人,不也有像漢斯先生那樣聽懂的人嗎?”
王娟攏了攏圍巾,聲音清晰:“師父,我覺得機會難得,但也不能冒進。漢斯先生看重的是咱們木頭的‘故事’和‘時間感’。如果參加,咱們就得想清楚,拿什麼作品去講這個故事?不能丟了咱們的根本。另外,合同、運輸、溝通,這些具體的事,得提前琢磨透。我最近在學點德語,也查了些資料,如果需要,我可以多做一些準備工作。”
宋誌學激動得臉發紅,但還是努力組織語言:“秦師傅,我覺得……這是個讓老手藝和新世界碰麵的機會。就像我那殘破的蓮花,也許能在新的地方,發出新的光。我……我雖然幫不上大忙,但需要畫圖、打下手,我肯定儘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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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說完了,目光看向沈念秋。沈念秋一直安靜地聽著,此時微微一笑,看向秦建國:“建國,我記得你跟我說過,關老爺子傳你手藝時,最常說的是‘手要穩,心要靜,眼要準’。咱們現在的心,靜下來了嗎?看清楚前方的路了嗎?如果看清楚了,覺得手夠穩,能握得住這把刻刀,那就往前走。家裡頭,有我,有爸媽,有大家互相幫襯,你不用分心。”
秦建國聽著每個人的話,爐火映在他臉上,明明暗暗。許久,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那口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旋即散開。
“好,”他說,聲音不高,但很穩,“那咱們,就應下這個邀請。”
決定一旦做出,小院仿佛注入了一股新的、沉靜的動力。目標明確了:為漢斯策劃的“時光的痕跡”國際巡展,創作一件主題作品。這件作品,必須承載“北木”的核心——時間的沉澱、與自然的對話、手藝的傳承,以及那片土地獨有的氣息。
做什麼?秦建國心裡漸漸有了輪廓。他想做一件關於“痕跡”的作品。不僅僅是木頭自身的年輪、水漬、蟲蛀這些自然痕跡,更包括人的痕跡——雕刻的刀痕,打磨的印記,使用的潤澤,甚至情感投射的光影。他要做的,不是單純展示一塊老木頭,而是展現“痕跡”如何層層疊加,最終構成生命與記憶的肌理。
材料,他鎖定了兩樣:一是宋誌學帶來的那些老宅雕花殘件,二是院子裡那幾塊在江底沉睡數十年的碼頭木。前者是人工技藝在木頭上的銘刻,後者是自然力量在木頭上的塑造。他要讓這兩種“痕跡”對話,甚至交融。
設計構思階段,王娟和宋誌學成了他的左膀右臂。王娟負責將秦建國抽象的想法具象化為精確的圖紙和結構分析,她查閱了大量關於榫卯、鑲嵌、浮雕與透雕結合的資料。宋誌學則發揮他繪圖員的特長和對老紋樣的敏感,嘗試將殘件上的蓮花、雲紋、卷草紋進行提煉、變形,與秦建國想要的“痕跡”主題相結合。他們常常工作到深夜,圖紙鋪滿工作台,炭筆和橡皮的碎屑落了一地。
李強和李剛負責處理基礎木料。那些江底木需要更精細的清理和乾燥處理,既要保留曆史的滄桑感,又要確保木質穩定,能經受長途運輸和不同氣候的考驗。李剛的手藝在高壓任務下進步神速,他已經能獨立完成一些複雜曲麵的粗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