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猶豫些。春城的積雪化得慢,白天融成泥濘,夜晚又凍成硬殼,反複拉扯著季節的轉換。小院裡,那件《城·憶》終於徹底完成,靜靜地立在工作室一角,工業的冷峻與手工的溫潤在無數次調整後,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不再是對峙,更像是曆經滄桑後的彼此接納。
秦建國卻沒有立刻開始新的創作。他顯得有些沉默,常常長時間地摩挲著某塊木料,或者對著窗外尚未發芽的枯枝出神。沈念秋知道,丈夫心裡那場關於“出去”和“留下”、“傳統”與“當代”的風暴,並未完全平息。《痕·跡》在遙遠的歐洲獲得的讚譽,像一麵鏡子,既照出了手藝的可能,也映出了某種難以言說的疏離感。而李強之前的躁動與選擇,更是紮在他心裡的一根小刺,不致命,卻時時帶來隱痛。
王娟變得更加忙碌。除了協助秦建國處理日益增多的信件和詢問其中不少是國外畫廊或收藏機構經漢斯轉來的),她開始係統地整理“北木”從創立至今所有的作品資料、草圖、甚至失敗作品的記錄。她買來一本厚厚的硬皮筆記本,用娟秀的字跡分類記錄,還貼上小樣的照片或素描。她對秦建國說:“師父,咱們得有自己的‘脈絡’。以後不管誰來問,咱們都能說得清,咱們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這個提議讓秦建國從那種恍惚的狀態中稍稍抽離。他看著王娟筆記本上那些熟悉的物件和日期,仿佛看到了時光在木頭之外的另一種凝固形式。“你說得對,”他點點頭,“根紮得深,枝才長得遠。這事你費心。”
宋誌學正式向廠裡提交了停薪留職的申請。這個決定在家裡掀起了軒然大波。他父親,那位老技工宋維民,抽了一宿的煙,第二天一早來到小院,找到秦建國,眼神複雜:“秦師傅,誌學鐵了心要跟您學手藝。我攔不住。這孩子……就托付給您了。不求他大富大貴,隻求他……走正路,對手裡的活計,有份敬畏心。”秦建國鄭重應下。從此,宋誌學不再是“周末學徒”,成了小院裡幾乎全天候的一員。他如饑似渴地學習,不僅學刀工技法,更跟著王娟學資料整理,聽秦建國講每一塊木頭的來曆,眼神裡燃燒著一種混合了理想與求知的光。
四月初,一個料峭的下午,小院來了位意外的訪客——李強。他黑了,也瘦了些,穿著時興的夾克衫,手裡提著兩盒包裝精美的點心。神情有些局促,站在院門口,沒像以前那樣直接喊“師父”。
秦建國正在教李剛辨識幾種不同老木料的硬度差異,抬頭看見他,手上動作停了一瞬,然後平靜地說:“進來吧。”
李強走進來,把點心放在石桌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角落裡的《城·憶》吸引,看了好一會兒,才轉向秦建國,喉嚨有些發乾:“師父……我……回來看看。”
“嗯。”秦建國點點頭,對李剛說,“去給你哥倒杯水。”
氣氛有些微妙的沉默。王娟和宋誌學識趣地繼續手裡的活計,耳朵卻都豎著。
李強喝了幾口水,像是下了決心:“師父,我……我跟的那個老板,生意做得不順。南方那邊競爭太厲害,他壓價壓得狠,我們做的那些仿古家具……料子越用越次,做工也……”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我待不住,回來了。”
秦建國靜靜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手指無意識地撚著一小撮地上的鋸末。
“師父,我錯了。”李強抬起頭,眼圈有些紅,“我當時……就是覺得,外麵的世界機會多,能快點……現在才知道,有些東西,快不了。離開了咱們這個院子,離開了您說的那些‘根’,做出來的東西,它……沒魂。”
秦建國看著這個大徒弟。幾個月的社會打磨,似乎洗掉了一些毛躁,添了些風霜,但眼底那份對手藝的眷戀和此時的愧悔,是真的。
“知道哪兒錯了,就行。”秦建國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重量,“手藝這條路,誘惑多,岔路也多。走錯幾步,不稀奇,關鍵是還能找回來。”
他站起身,走到工作台邊,拿起一把李強以前常用的半新刨子,掂了掂,遞過去:“你的工具,都給你收著呢。落了不少灰,自己擦擦。”
李強接過那把熟悉的刨子,冰涼的鐵器握在手裡,卻感到一股暖流衝上眼眶。他用力點頭,哽咽著:“哎!”
李強的回歸,讓小院的氣氛發生了某種變化。他不再是最初那個咋咋呼呼的大師兄,變得沉靜了許多,乾活更加賣力,對李剛和宋誌學的指點也更有耐心。他帶回來的一些關於南方家具市場、新型塗料和五金件的信息,雖然秦建國未必采納,但也為小院打開了一扇了解外部世界的窗戶。
春天真正站穩腳跟的時候,秦建國接到了一個特殊的請求。春城大學建築係的一位老教授,通過沈父的關係找上門,希望“北木”能為建築係新建的係館門廳,設計製作一件帶有地方文化特色的木製主題壁飾。要求是:既能體現東北地域特色,又要具備現代審美,與嶄新的建築空間相協調。預算不算特彆充裕,但足夠覆蓋材料和高標準的工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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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全新的挑戰。不再是純粹的案頭清供或藝術展覽,而是需要與建築空間、與公共環境對話的“命題作文”。秦建國沒有立刻答應,隻說要先去看看場地。
係館還在內部裝修階段,空間開闊,線條簡潔,大量使用水泥、玻璃和原色木材,是典型的現代主義風格。老教授陪著秦建國在空曠的門廳裡走了一圈,指著那麵高大的主牆說:“就是這裡。我們希望有一件作品,能讓進來的學生和訪客,第一時間感受到這片土地的溫度和記憶,但又不能是陳舊的老調子。”
秦建國仰頭看著那麵白牆,想象著一件木質作品懸掛其上的效果。空間很大,作品需要有足夠的體量和氣場,但又不能顯得笨重壓抑。既要承載“地方特色”,又不能是簡單的符號堆砌。
他思考了幾天。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動手畫圖或找木料,而是讓王娟去圖書館借來許多關於東北曆史、民俗、自然地理的書籍畫冊,甚至包括一些地質剖麵圖和植物圖譜。他看得緩慢而仔細,有時對著一些古老的岩畫拓片或森林照片出神良久。
“師父,您是想從更老的東西裡找靈感?”宋誌學問。
“嗯,”秦建國的手指劃過一幅鄂倫春人樺皮船的照片,“你看,最地道的‘地方特色’,往往不是最花哨的,是最解決問題的,是和天地自然相處久了,長出來的樣子。這船的形狀,這皮子的處理,裡頭有大學問。”
他決定放棄直接表現具體的山、水、林、雪的形象,而是嘗試提取這片土地更深層的“結構”與“肌理”。他想到了黑土地的斷層剖麵,想到森林樹木根係的交錯,想到江水切割河岸形成的層理,也想到了工業城市地下縱橫的管道與基礎。這些,都是這片土地看不見的“骨骼”與“血脈”。
材料選擇上,他再次將目光投向那些帶有強烈“痕跡”的老料:厚重色深、帶有夯土般質感的舊房梁木象征土地與根基);紋理清晰、色澤溫潤、帶有蟲眼或結疤的老林木材象征森林與生命);以及那些浸透機油、帶有金屬劃痕和孔洞的工業舊木象征城市與人工)。他要把這些不同時代、不同性質的“土地記憶”並置、重構。
這一次,他讓三個徒弟都參與到前期的構思討論中來。李強根據在南方見過的現代裝飾手法,提出是否可以嘗試更抽象的幾何分割,增強視覺衝擊力。李剛怯生生地建議,能不能在某些局部,加入一點點非常細微的、傳統吉祥紋樣的變體,像隱藏的密碼。宋誌學則癡迷於如何將地質圖的等高線、植物脈絡的圖案進行藝術化提煉。王娟負責將所有想法彙總,畫出一版版綜合性的草圖,並計算結構與懸掛方案。
討論有時激烈,有時陷入僵局。秦建國大多數時候是傾聽者和仲裁者。他驚喜地發現,經曆了各自不同的曲折後,這幾個年輕人思考問題的角度和深度,都有了成長。最終形成的方案,是一個多層次、多材質的浮雕式複合壁飾。整體構圖是抽象而富有動感的傾斜帶狀結構,如同被無形之力掀開的地殼剖麵。不同質地、顏色的老木料以極具現代感的方式拚接鑲嵌,在帶狀結構中呈現出色澤與肌理的漸變與對比。在最深色的“土地層”區域,極其克製地嵌入了細如發絲的、簡化到隻剩韻律的卷草紋金屬絲李剛的建議);在“森林層”,木材的天然紋路被巧妙利用,並參考了宋誌學提煉的葉脈圖案進行局部深化雕刻;而在“城市層”,工業舊木的螺栓孔和金屬劃痕被保留,與經過精細打磨的木質表麵形成質感對話。
這件作品被命名為《地脈》。
製作過程異常複雜,是對“北木”團隊協作能力和工藝極限的一次考驗。大尺寸木料的平整、異形拚接的精度、不同材質木與微量金屬)的結合、確保巨大體量下的結構安全與懸掛可行性……每一個環節都是難關。秦建國仿佛回到了最初學藝時那種全神貫注、物我兩忘的狀態,常常在工作室待到深夜。李強負責重體力和需要經驗的大料處理;王娟把控整體進度和細節圖紙,並與建築方保持溝通;宋誌學和已經能獨當一麵的李剛,則專注於那些需要耐心和精度的鑲嵌、雕刻與表麵處理。
春城大學的銀杏樹葉從嫩綠變為金黃時,《地脈》終於完工。安裝那天,係館門口圍了不少好奇的師生。當起重機將巨大的木作緩緩吊起,平穩地貼合在那麵白牆上時,現場響起一陣低低的驚歎。原本略顯冷峻的現代空間,因為這件作品的加入,瞬間被注入了一種深沉而溫暖的力量。深褐、赭石、灰黑、淺黃……木頭的色澤在燈光下流淌;粗糙的斧鑿痕、細膩的年輪紋、冷峻的工業印記……不同的肌理交織碰撞。它不描述具體的風景,卻仿佛讓整個東北大地的厚重曆史、自然偉力與人間煙火,都濃縮、提純,凝固在這一麵牆上。
老教授激動地握住秦建國的手:“秦師傅,這……這超出了我們的預期!它不僅是裝飾,它本身就是一堂關於這片土地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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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國看著牆上已然成為空間一部分的《地脈》,心中充溢著一種平靜的滿足。這一次,他的木頭沒有飄洋過海,而是深深地嵌入了這座養育他的城市的肌體裡,與年輕的學子們朝夕相對。這是一種不同於國際展覽的落地與紮根。
《地脈》的成功,帶來了新的連鎖反應。本地媒體做了報道,稱其為“傳統工藝與現代公共空間結合的成功範例”。陸續又有其他單位找來,有博物館,有新開的賓館,甚至有一家外資企業駐春城的辦事處,都希望能有類似氣質的作品。秦建國變得更加審慎,他要求王娟嚴格篩選,隻接那些真正理解並尊重作品理念、且空間環境相配的項目,並且堅持“一作一品”,絕不重複。
與此同時,漢斯那邊傳來了新的消息:有歐洲的藝術基金會,對《痕·跡》所代表的創作理念非常感興趣,希望邀請秦建國在明年合適的時候,赴歐洲進行短期的藝術駐留或工作坊交流。這一次,邀請函上明確列出了相對優厚的酬勞和清晰的日程安排。
麵對這個更具挑戰性、也更具誘惑力的“出去”的機會,秦建國反而不再糾結。傍晚,他推著自行車和沈念秋一起回家,胡同裡飄著晚飯的香氣。他說起了這個邀請。
沈念秋問:“你怎麼想?”
秦建國看著胡同兩側熟悉的門窗,緩緩道:“去,可以。但不是去表演,也不是去證明什麼。是去交流,去看看彆人的樹是怎麼長的,聽聽彆的土地上的木頭怎麼說話。然後,回來。根在這裡,出去看看,是為了回來紮得更深,看得更明白。”
沈念秋笑了,挽住他的胳膊:“那就去。家裡有我。”
深秋的夜風已帶凜冽。秦建國的小院裡,燈光依舊亮著。新的木料堆在牆角,帶著泥土或歲月的氣息。工作台上,散落著為下一個項目畫的草圖。年輕的徒弟們或在忙碌,或在燈下學習討論。
秦建國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他知道,榮譽、誘惑、挑戰、選擇,未來還會不斷湧來。但他的心,像手中握慣了的刻刀,已經找到了它的重心和方向。
木頭不語,年輪深藏。而匠人的路,就在這一刀一鑿,一呼一吸之間,沉默而堅定地,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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