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第一場雪,在十一月的某個深夜悄然降臨,無聲地覆蓋了春城。清晨推開門,世界一片素白,熟悉的胡同、屋頂、樹枝都變得柔軟而陌生。秦建國站在小院門口,嗬出一口白氣,看著雪地上第一串腳印——不知是夜歸的野貓,還是更早起身的鄰人。
雪讓一切都慢了下來。刨花和鋸末暫時被潔淨的白色封印,工具也掛上了寒霜。秦建國卻沒有閒著,他讓王娟把爐火燒得旺些,召集了幾個徒弟,圍坐在工作室裡。牆上掛著《地脈》的現場照片,還有一些從歐洲寄來的、關於《痕·跡》在不同展廳呈現方式的資料。炭筆、圖紙、還有幾塊特意留出來的小木料散在中間。
“天冷,手上活兒慢,正好動動腦子,磨磨心性。”秦建國說,“漢斯先生那邊新來的邀請,你們也都知道了。出去看看,是好事。但出去之前,咱們自己心裡得有本賬——‘北木’到底是什麼?咱們這幾雙手,到底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他拿起一塊邊角料,是製作《地脈》時剩下的、帶有一小片工業齒輪壓痕的老榆木:“就像這塊木頭,進了工廠,它是墊板,是消耗品。到了咱們手裡,它成了《城·憶》的一部分,成了《地脈》裡‘城市層’的一筆。它的‘用’變了,但它還是那塊榆木。”
李強搓了搓凍得有些發紅的手,認真聽著。幾個月踏實乾活下來,他眉宇間那股浮躁氣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經曆過選擇後的沉靜。他開口道:“師父,我琢磨過。咱們的‘用’,跟工廠流水線的‘用’不一樣,跟南方那些仿古家具廠的‘用’也不一樣。咱們好像……是在給這些老木頭、舊東西‘找新家’,也是給咱們這地方的老記憶‘找個看得見的說法’。”
王娟點點頭,補充道:“而且這個‘說法’,不能是自說自話。像《地脈》,它得能和建築係的新樓對話;像《痕·跡》,它得能讓柏林、巴黎的觀眾感受到某種……共通的東西,哪怕他們不懂長白山和鬆花江。”
宋誌學眼睛發亮,指著那些歐洲展廳的照片:“秦師傅,你們看,他們布展的光線、角度、空間留白,本身就是一種‘再創作’。我覺得,咱們以後做東西,尤其是這種要進入特定空間的作品,可能從一開始,就得連它將來待的那個‘地方’一起想。”
李剛怯生生地插話:“那……咱們是不是也得學學這些?學學怎麼看空間,怎麼看光?”
秦建國看著幾個徒弟你一言我一語,心裡那點關於“出去”的忐忑,漸漸被一種欣慰取代。年輕人已經在思考比技術更深層的東西了,這是手藝能傳下去的希望。
“李剛說得對,要學。”秦建國肯定道,“不光學這些,出去了,眼睛要亮,耳朵要靈。看人家怎麼對待手藝,怎麼對待材料,怎麼把老東西和新生活連起來。但有一條,”他語氣沉了沉,“看歸看,學歸學,彆忘了自己是誰,打哪兒來。彆人的飯再香,也養不活咱們的根。”
整個冬天,小院在一種“外鬆內緊”的節奏中度過。表麵看,活計少了,更多的是整理、討論、畫圖、學習。秦建國帶著徒弟們複盤以往每一件重要作品的得失,從最初的《白山憶》到最新的《地脈》,分析材料選擇、結構處理、意蘊表達的演變。王娟的“脈絡”筆記本越來越厚,還開始嘗試用更規範的格式記錄。宋誌學則沉迷於將各種自然紋理樹皮、水波、岩層)和工業痕跡進行視覺化的抽象提取,畫了無數張小稿。
秦建國自己也開始了默默的準備。他找沈父借來一些淺顯的中外藝術史、美學書籍,看得很慢,有些術語不懂,就記下來問沈念秋或王娟。更多的時候,他是在“讀”木頭。他將小院裡收藏的、來自不同地域、不同年代、擁有不同經曆的木料一一擺開,閉上眼睛用手去觸摸,用鼻子去聞,甚至側耳去聽——乾燥的木頭在室內恒溫下,偶爾會發出極其輕微的“劈啪”聲,那是內在應力調整的私語。他試圖更清晰地去捕捉和表述那種直覺般的“木性”。
與此同時,赴歐的具體手續在王娟和周明遠的協助下,逐步推進。護照、簽證、邀請函公證、繁複的表格……每一步都讓秦建國感到某種“不真實”。他這輩子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廣州,而現在,他要跨越大洋,去那些隻在書本和電視上見過的國度。沈念秋默默為他準備行裝,棉麻的內衣、輕便的布鞋、一小包春城黑土曬乾後縫製的香囊說是能防水土不服),還有一本空白的、質地優良的速寫本。“看見什麼,想到什麼,就畫下來,寫下來。眼睛會忘,手記下來的,忘不掉。”
春節在忙碌與期待中到來。胡同裡鞭炮聲比往年似乎更密集了些,空氣裡彌漫著硝煙和燉肉的混合香氣。年夜飯依舊是在秦家小院,人卻比去年多了——宋誌學正式拜了師,算是入了門,也留在院裡過年。一大桌子人,熱鬨非凡。沈父多喝了兩杯,拍著秦建國的肩膀:“建國,出去,是代表咱們春城的手藝人,代表中國的匠人。不卑不亢,有啥是啥,就是最好的姿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秦建國重重地點頭。
正月十五剛過,出發的日子就到了。這次不再是去廣州,而是要先坐火車到北京,再從北京飛往法蘭克福。送行的場麵比上次更隆重,胡同裡的老鄰居幾乎都出來了,囑咐的話說了一籮筐。李強、李剛、宋誌學三個徒弟,一直送到火車站月台。火車汽笛拉響時,李強忽然大聲說:“師父,你放心去!院裡我們一定看好!”
秦建國看著車窗下三張年輕而堅毅的臉,還有月台上抱著石頭、眼眶微紅卻努力微笑的沈念秋,揮了揮手,什麼也沒說。一切儘在不言中。
漫長的飛行,時差的顛倒,異國他鄉完全不同的景物、氣息、語言,像潮水般衝擊著秦建國的感官。法蘭克福機場的明亮與高效讓他無措,接機的漢斯熱情依舊,卻也讓秦建國更加意識到彼此背景的迥異。
漢斯為他安排的“駐留”,並非簡單的參觀訪問,而是一個為期六周、與當地一個小型藝術家工坊合作的項目。工坊位於萊茵河畔一個古老小鎮,由一棟改造過的老磨坊構成,裡麵彙集了來自德國、瑞士、荷蘭等地的幾位藝術家和匠人,有做金屬雕塑的,有做玻璃的,有做現代陶藝的,也有像秦建國這樣做木工的,但他們的作品風格和理念,與秦建國熟悉的截然不同。
最初的幾天是艱難的。語言是巨大的障礙,儘管有漢斯安排的兼職翻譯,但許多深入的交流仍顯隔閡。更讓秦建國不適的是工作方式。這裡的藝術家強調“觀念先行”,往往花大量時間討論概念、畫草圖、做模型,動手製作反而不那麼“緊迫”。他們使用的工具極其精良,許多是電動甚至數控的,效率很高,但那種人與工具、與材料之間緩慢磨合、相互感知的過程,似乎被壓縮了。
秦建國被安排在一個臨河的工作空間,窗外就是流淌的萊茵河。他帶來了一小箱木料——都是春城小院裡的“邊角料”,有江底木、老宅雕花殘片、工業舊木,還有一小塊長白山的椴木。他原本的計劃,是想用這些“故鄉的碎片”,結合在歐洲的見聞,做一件東西。但麵對陌生的環境、不同的工作節奏,他一時不知如何下手。
他更多的時間是在觀察。看那位瑞士木藝家如何用大型帶鋸將整根原木切割成極薄的、近乎透明的木片,再重新層疊黏合,形成類似地質岩層的效果;看荷蘭的玻璃藝術家如何將廢棄的碎玻璃熔融,與回收金屬絲結合,創作出璀璨而脆弱的裝置;看德國雕塑家如何用生鏽的鐵板切割、焊接,塑造出充滿力量感的抽象形體。
他也看到了他們對材料的極度尊重和嚴謹的記錄。每塊木料、金屬、玻璃都有詳細的來源標簽,實驗過程有影像和文字記錄,失敗的作品也被小心保存、分析原因。這種係統性和理性,讓秦建國深思。
一周後,工坊組織了一次沿萊茵河徒步,尋找“河流的痕跡”。大家沿著河岸行走,撿拾被河水衝刷上岸的物件:光滑的卵石、扭曲的樹枝、殘破的陶片、生鏽的鐵釘……秦建國看著那些與鬆花江邊截然不同、卻又莫名相似的“河流遺物”,忽然想起了石頭在鬆花江邊撿到的那隻木雕小魚。
那天晚上回到工坊,他第一次主動通過翻譯,向大家講述了這個故事,講述了鬆花江,講述了“北木”名字的由來,講述了關老爺子,也講述了《痕·跡》裡那些老木頭的故事。他講得緩慢,用詞簡單,但那份真摯的情感,以及對材料背後時間的執著,打動了在場的藝術家。
那位瑞士木藝家說:“秦,你的工作,像是在為時間做注釋。”德國雕塑家點頭:“材料自己會說話,但需要像你這樣的耳朵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