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最後一場春雨過後,北京城的氣溫一日日暖起來。小院裡的老槐樹抽出嫩綠的新芽,工棚的門窗開始整日敞著,通風散味兒,也迎接逐漸豐沛的日光。
四月初三,紫檀畫案進入表麵處理階段。這是決定最終觀感和觸感的關鍵工序,容不得半點馬虎。
“紫檀的木性特殊,油性重,不能像普通木材那樣直接上蠟。”秦建國召集所有參與畫案製作的匠人,圍在已經雕花完成的畫案旁,“咱們要用最傳統的燙蠟工藝。”
他讓王娟端來一口小鐵鍋,架在炭火盆上,鍋裡是乳白色的蜂蠟塊。“蜂蠟要選老蜂巢熬的,雜質少,熔點合適。”秦建國用木棒緩緩攪動,蠟塊漸漸融化,散發出蜜糖般的甜香。
“燙蠟分三步:烘熱、上蠟、拋光。”秦建國一邊操作一邊講解,“先用炭火烘烤木麵,讓木材毛孔張開。但不能太熱,太熱了木頭會發黑。”
他用一塊厚棉布包著炭火盆,在畫案表麵緩緩移動,距離始終保持在一寸左右。烘了約莫一刻鐘,他用手背試溫:“現在溫度剛好。”
然後用鬃毛刷蘸取融化的蠟液,均勻塗刷。蠟液遇熱迅速滲入木紋,深紫色的紫檀表麵泛起一層溫潤的光澤。
“等蠟稍涼,還沒完全凝固時,用竹片刮去多餘蠟層。”秦建國示範,“刮要順著木紋,輕而勻。刮太重會傷木麵,太輕則蠟層不勻。”
最後一步是拋光。用細軟的白棉布,反複擦拭。秦建國擦得極慢,極仔細,每一個雕花的凹槽,每一條木紋的轉折,都不放過。
兩個時辰後,畫案表麵呈現出一種深邃的、仿佛從內而外透出的光澤。不像油漆那樣浮亮,而是一種沉穩的、有厚度的光,觸摸時溫潤如玉,毫無滯澀。
“看見了嗎?”秦建國直起身,擦擦額頭的汗,“這才是紫檀該有的樣子。木頭是活的,它在呼吸,咱們隻是幫它把最美的一麵展現出來。”
李剛看得入神,忍不住伸手觸摸。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他心頭一震——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潤,仿佛能感受到木材曆經數百年的生命沉澱。
“師父,這感覺……像摸玉。”他說。
“對。”秦建國點頭,“古人說‘木石有靈’,好木頭經過匠人用心打磨,確實能生出玉的質感。但這需要時間,需要耐心。”
燙蠟工序整整持續了七天。每天隻做一小塊,做細做透。到四月初十,整張畫案完成。擺在工棚中央,不用任何裝飾,自有威嚴氣度。雕花的“江山萬裡”在蠟層下層次分明,遠山近水,雲紋海浪,都因光影變化而生動。
馬老圍著畫案轉了五六圈,最後停在正麵的雲龍紋前,久久不語。
“馬老,您看還有什麼要修的?”秦建國問。
馬老搖頭,眼裡有淚光:“建國,我這輩子雕過無數龍,這條……最好。不是手藝最好,是木頭給了它魂。你看這龍眼,蠟一上,活了,真活了。”
他顫抖著手撫摸龍紋:“值了。就為這一條龍,我這雙老眼,值了。”
四月十二,黃花梨圈椅進入組裝階段。四把椅子的部件都已備齊:椅圈、靠背板、座麵、椅腿、步步高趕棖。現在要把它們組合成完整的椅子。
“圈椅的難點在受力結構。”秦建國把所有人叫到一起,“圈是承重的關鍵,圈與腿的銜接必須絕對穩固。”
他拿起一根已經彎曲成型的椅圈:“看這裡,圈的兩端要做成鱔魚頭,插入後腿。這個榫頭要斜切三十度,才能既牢固又不顯笨重。”
李剛負責第一把椅子的組裝。他先在地上鋪好厚氈,把椅圈放平,然後依次安裝前後腿。秦建國在旁指導:“先入前腿榫——慢點,對,轉一點角度——好,入後腿榫。”
椅圈與腿的結合需要精準的敲擊。太輕了榫頭不入,太重了可能劈裂。李剛屏住呼吸,用橡木錘輕輕敲擊墊木,每敲一下都停頓片刻,觀察榫頭的進入情況。
“停。”秦建國突然說,“左後腿角度偏了半度。”
李剛愣住:“師父,半度……”
“半度也不行。”秦建國蹲下身,用角尺測量,“圈椅講究的是‘天圓地方’,圈是天,座麵是地。圈歪了,整個氣場就破了。拆了重來。”
這一拆一裝,又費去半天。但當四把椅子全部組裝完成,並列排開時,所有人都感到了那種和諧的氣場。四把椅子各有特色,卻又渾然一體,山紋的沉穩,水紋的靈動,雲紋的飄逸,霞紋的絢爛,在工棚的日光下交相輝映。
“試坐。”秦建國說。
四個匠人各坐一把,緩緩坐下,靠上椅背。片刻後,幾乎同時發出舒適的歎息。
“這腰靠……絕了。”李強說,“正好托在腰眼上,不軟不硬。”
“扶手的高度也合適。”宋誌學試著將雙臂搭在扶手上,“胳膊自然下垂,肩一點不累。”
秦建國自己也試坐了片刻,起身說:“圈椅最考驗人體工學。明代匠人設計這個器型時,不知道解剖學,卻憑經驗做出了最適合中國人身材的曲線。這是幾百年的智慧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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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細磨。黃花梨木紋絢麗,打磨時要格外小心,不能磨平了天然的紋理起伏。秦建國選了五種不同粗細的砂紙,從80目到2000目,循序漸進。
“每一目砂紙都要磨到位,不能跳。”他示範,“80目去粗痕,120目定基礎,240目細磨,400目精修,800目拋光,最後2000目出光澤。每換一種砂紙,都要換個方向磨,這樣能看出上一道工序的痕跡是否去淨。”
這活極其枯燥,卻至關重要。李剛負責第一把椅子的打磨,每天從早到晚,就是重複同一個動作。砂紙換了一張又一張,木屑落了一地又一地。到第三天,他的手指被砂紙磨破了,纏上膠布繼續磨。
“累嗎?”秦建國問他。
“累。”李剛老實說,“但摸著木頭一天天變光滑,變溫潤,心裡又覺得值。”
秦建國拍拍他的肩:“這就是手藝。百分之九十九的枯燥重複,換那百分之一的完美。耐得住,才能成器。”
四月十八,四把圈椅打磨完成。秦建國用白棉布擦拭椅麵,布過無痕,光可鑒人。黃花梨的鬼臉紋在細致打磨後更加清晰生動,仿佛每一張“臉”都在訴說著百年生長的故事。
“明天燙蠟。”秦建國宣布,“黃花梨的蠟要薄,要透,不能蓋住木紋的美。”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眾人抬頭望去,一輛黑色桑塔納停在門口,車門打開,下來三個人。
為首的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灰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身後跟著一男一女,都拿著公文包,像是秘書或助理。
秦建國迎出去:“請問找誰?”
中年男人打量了一下小院,目光在工棚裡那些半成品家具上停留片刻,才開口:“您是秦建國秦師傅吧?我是北京飯店的副總經理,姓趙,趙啟明。”
秦建國心中一動,麵上不動聲色:“趙總您好,請裡麵坐。”
趙啟明沒有進工棚,而是站在院子裡,環視四周。他的目光銳利,帶著審視的意味:“秦師傅,總統套房項目的四件家具,是在您這兒做吧?”
“是的。”秦建國點頭,“按合同要求,今年年底前交付。”
“進度如何?”
“按計劃進行。”秦建國側身,“趙總可以看看半成品。”
趙啟明這才走進工棚。他的步子很慢,看得很仔細。在紫檀畫案前停了十分鐘,在黃花梨圈椅前又停了十分鐘。那兩個跟班拿出相機想要拍照,被秦建國攔住了:“抱歉,製作過程不對外公開。”
趙啟明擺擺手,示意手下收起相機。他伸手撫摸紫檀畫案的邊沿,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工藝不錯。”他終於開口,語氣依然平淡,“但我今天來,是要通知一件事。”
秦建國心下一沉:“請講。”
“飯店領導層近期有變動。”趙啟明轉身看著秦建國,“新來的總經理對總統套房項目有新的想法。他認為,全套紅木家具雖然貴重,但風格過於傳統,可能不符合國際客人的審美。”
工棚裡頓時安靜下來。所有匠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看向這邊。
秦建國穩住呼吸:“趙總的意思是?”
“項目可能要調整。”趙啟明說,“具體方案還沒定,但有可能減少紅木家具的數量,增加一些現代風格的西式家具。我今天來,是希望你們暫緩進度,等飯店的最終決定。”
“暫緩?”秦建國的聲音依然平穩,但握著砂紙的手緊了緊,“趙總,這些木材都已經開料,工藝已經進行到一半。現在暫緩,損失會很大。”
“我理解。”趙啟明點頭,“但這是上級的指示。這樣吧,你們先做,但慢點做,彆趕工。等飯店的決定出來,如果是繼續做,你們再加快進度;如果要調整,我們會適當補償。”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沒有轉圜餘地。秦建國沉默片刻,點頭:“好,我們等通知。”
趙啟明又看了一眼那些家具,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說。他帶著人走了,桑塔納揚起一陣塵土。
工棚裡死一般寂靜。
良久,李剛第一個開口:“師父,這……這算什麼事啊?料都開了,工都做了一半,說停就停?”
“就是。”李強也急了,“黃花梨的料多難得,他們知道嗎?”
宋誌學比較冷靜,但眉頭也緊鎖:“師父,如果真不做了,這些半成品怎麼辦?紫檀畫案已經燙蠟完成,黃花梨圈椅也快完工了,這些都不可能改做他用。”
秦建國點燃一支煙——他很少抽煙,隻有在極度焦慮時才會抽。煙霧在工棚裡緩緩升起,混著木屑的香氣。
“都彆慌。”他吐出一口煙,“項目是簽了合同的,不是他們說停就能停。但既然領導層變動,有些波折也正常。”
他掐滅煙頭:“這樣,從明天起,畫案和圈椅的收尾工作繼續,但慢工細作,不趕時間。多寶閣和屏風暫停,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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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那工錢……”王娟小聲問。
“工錢照發。”秦建國說,“不能讓大家白乾。如果項目真黃了,這些家具……我另想辦法。”
話雖這麼說,但每個人心裡都沉甸甸的。總統套房項目是北木今年最大的單子,前期投入已經很大,光是那些珍貴木材就價值不菲。如果項目取消,不隻是經濟損失,更是對士氣的巨大打擊。
那天晚上,秦建國一個人留在工棚。他打開所有的燈,從紫檀畫案看到黃花梨圈椅,從雞翅木多寶閣的框架看到金絲楠屏風的漆底。
這些家具靜靜立在燈光下,每一件都凝聚著匠人們幾個月的心血。紫檀的深沉,黃花梨的絢爛,雞翅木的華美,金絲楠的溫潤——這些木材穿越數百年時光,來到這個小院,本應成為傳世的精品。
而現在,它們的命運懸在半空。
秦建國撫摸著紫檀畫案上那條點睛的龍,忽然想起馬老的話:“這龍活了。”
是啊,龍活了,卻不能飛騰。
他在工作台前坐下,翻開工作筆記。從去年臘月二十二項目啟動,到如今四月十八,整整四個月。每一天的進度,每一個細節,每一次討論,都記錄在冊。翻到最後一頁,他提筆寫下:
“1993年4月18日,北京飯店趙副總來訪,言項目或有變。令暫緩。
眾人皆憂。吾亦憂,然不可亂。
手藝之事,不為一人一地一時。縱此項目不成,此木此工,亦有其價。
唯願天不負苦心人。”
寫罷,合上筆記本。窗外月色正好,清輝灑入院落,槐樹的影子在地上輕輕搖動。
秦建國想起前世,也是九十年代初,傳統家具行業經曆了一次大的震蕩。市場經濟大潮衝擊,很多老匠人轉行,很多老手藝失傳。他當時苦苦支撐,幾度瀕臨倒閉。
今生,他以為憑借先知先覺,可以避開那些風浪。但現在看來,該來的總會來。
不同的是,前世他是孤軍奮戰,今生,他有這一院子的人,有這些已經初具氣象的作品。
“總有辦法。”他對自己說。
第二天,秦建國召集所有人開會。
“情況大家都知道了。”他開門見山,“項目可能有變,但咱們不能自亂陣腳。我宣布三件事:第一,畫案和圈椅繼續收尾,按最高標準做,不求快,隻求好;第二,多寶閣和屏風暫停,但料件要妥善保管;第三,從今天起,大家輪休,每天隻留一半人上工,工錢照發。”
眾人麵麵相覷。王娟忍不住問:“師父,輪休……咱們還能撐多久?”
“至少三個月。”秦建國說,“咱們賬上還有錢,夠發三個月工錢。三個月內,如果項目重啟,皆大歡喜;如果取消,我再想彆的出路。”
他停頓一下,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我知道大家擔心。但我要說,就算這個項目黃了,北木也不會倒。咱們有手藝,有這些家具,總能有口飯吃。現在,我需要大家沉住氣,把手裡的話做到極致。這是考驗,也是機會——考驗咱們的定力,機會讓咱們做出真正傳世的東西。”
話很樸實,但穩住了人心。匠人們都是實在人,看老板如此鎮定,也都安下心來。
會散後,秦建國把宋誌學叫到一邊:“誌學,你這兩天去趟北京飯店,找熟人多打聽打聽。新來的總經理是什麼背景,什麼風格,對總統套房項目到底什麼想法。”
“明白。”宋誌學點頭,“師父,如果……我是說如果,項目真取消了,這些家具您打算怎麼處理?”
秦建國望向工棚裡那些半成品,沉默良久:“這些家具,每一件都是按總統套房的特製尺寸做的。如果項目取消,很難找到合適的買家。但……”
他忽然想到什麼:“但也許,我們可以換個思路。既然是為總統套房做的,那就應該放在最適合它的地方。北京飯店不是唯一的選擇。”
宋誌學眼睛一亮:“您是說……”
“先打聽消息。”秦建國拍拍他的肩,“消息明確了,咱們再定對策。”
接下來的日子,小院節奏明顯慢了下來。匠人們不再趕工,而是真正沉下心來,精雕細琢。紫檀畫案的邊角又被重新修整了一遍,黃花梨圈椅的榫卯接縫處再次檢查加固。那種匆忙趕工的焦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近乎虔誠的專注。
馬老的眼睛似乎也好了一些,每天能多做一個時辰的精細活。他不再隻盯著自己的雕花,開始指點徒弟們打磨的技巧。
“打磨不是磨平,是喚醒。”他說,“好木頭像美人,需要輕輕喚醒它的美。太重了會傷著,太輕了喚不醒。這分寸,得用心體會。”
鄭老的漆房依然恒溫恒濕,屏風的底漆已經做到第七遍。聽說項目可能有變,老人隻是淡淡說:“漆還是要一遍遍上。事成了,漆是底色;事不成,漆是紀念。都不虧。”
四月二十五,宋誌學帶回消息。
“打聽到了。”他一進工棚就急著說,“新來的總經理姓周,叫周振邦,是從廣州調過來的。在廣州時主管的酒店以現代風格著稱,引進很多西方設計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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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國給他倒了杯茶:“慢慢說。”
宋誌學喝了口水,繼續道:“周總對總統套房確實有想法。他認為,純粹的中式風格可能吸引外國客人,但舒適度可能不夠。他想做中西合璧的風格,保留一些中式元素,但增加西式沙發、軟床這些。”
“具體到家具呢?”
“聽說他找過幾個廣州的家具廠,詢過西式家具的價格。”宋誌學說,“但飯店裡也有老領導反對,認為總統套房就應該體現中國傳統文化。兩派意見還在爭。”
秦建國沉吟:“也就是說,還沒定。”
“沒定。”宋誌學點頭,“但周總這邊勢頭比較猛,畢竟是新官上任。”
“趙啟明副總呢?他什麼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