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驗收通過的消息像春風般傳遍了京城手藝圈。北木工藝坊的名字,第一次與“總統套房”“傳世之作”這樣的詞彙聯係在一起。小院裡的電話開始響個不停,有來道賀的,有來詢價的,還有想來拜師學藝的。
秦建國卻在這熱鬨中保持著清醒。他把李剛叫到跟前:“這兩天推掉所有采訪,回絕那些高價訂製。咱們手裡的活兒還沒完。”
“師父,不是驗收通過了嗎?”李剛不解。
“通過隻是開始。”秦建國指著工棚角落堆放的打包材料,“安裝才是關鍵。家具在工棚裡是一個樣,放到房間裡是另一個樣。光線、空間、氛圍都會變,咱們得確保它們在總統套房裡照樣出彩。”
他鋪開套房平麵圖:“你看,畫案要放在書房東牆,那裡上午有側光;圈椅在客廳靠窗位置,下午西曬;屏風要隔斷起居室和臥室,需要兩麵可觀。每一件家具的擺放角度、光線適應、使用動線,都得提前演練。”
李剛恍然大悟:“所以咱們得模擬現場環境?”
“對。”秦建國開始分配任務,“今天開始,工棚按套房尺寸劃分區域,模擬擺放。把所有可能遇到的問題提前發現、提前解決。”
於是,熱鬨過後的小院又恢複了往日的節奏。不同的是,這次的工作有了更明確的目標。匠人們用粉筆在地上畫出套房的輪廓,按照圖紙將家具擺放到模擬位置。秦建國則拿著測光儀,記錄不同時間段的光線變化對家具色彩和質感的影響。
馬老戴著老花鏡,繞著模擬擺放的畫案走了三圈:“東牆上午有光,那這條龍的眼睛要調整角度。現在這個雕法,正光看最好,側光看就失神了。”
“怎麼調?”李剛問。
“得重新打磨龍眼的弧度。”馬老拿起砂紙,“讓瞳孔位置有個微凹,側光打過來時,陰影自然形成眼神光。這是老法子,宮裡擺屏風時常用。”
老人說著就要動手,秦建國攔住:“馬老,讓我來。這活精細,您指導就行。”
馬老卻執意接過砂紙:“我得親手調。這條龍跟了我三個月,它什麼脾氣我最清楚。”他的手雖然有些抖,但觸及龍眼時卻穩如磐石。砂紙在龍眼輪廓上輕輕摩擦,每一次移動都隻有毫米級的調整。足足磨了兩個小時,老人退後三步,眯眼看看:“成了。李剛,你站到東邊,模擬上午的光線。”
李剛舉起反光板,模擬的側光打在龍頭上。那一瞬間,龍眼仿佛真的有了神采——不是正對著人,而是微微側望,帶著一種俯瞰山河的悠遠。
“神了!”李剛驚歎。
馬老擦擦汗:“手藝活兒,到最後都是心活兒。你得知道它在哪兒活,才知道該怎麼讓它活起來。”
圈椅的調試更複雜。客廳的實際空間比工棚寬敞,但有兩根承重柱可能影響行走動線。秦建國讓匠人們用木杆模擬柱子,測試各種擺放方案。
“如果這樣擺,從門口走到沙發要繞個彎。”宋誌學指著圖紙。
“那就把四把椅子分成兩組。”秦建國用鉛筆在圖上標注,“山紋和水紋靠近窗戶,雲紋和霞紋靠近書房門。兩組之間留出自然通道,既不影響動線,又能形成對話格局。”
他讓李剛和王娟模擬客人:“你們倆走一走,感覺一下。”
兩人在模擬空間裡來回走動,坐下,起身,倒茶。王娟細心,發現一個問題:“霞紋這把椅子,如果客人坐這裡喝茶,起身時容易碰到多寶閣的角。”
秦建國蹲下身觀察,確實,椅子後撤的空間不足半米。“把多寶閣往東移十厘米,或者……把霞紋椅的擺放角度調整五度。”
“調角度吧。”馬老說,“家具不能死板地橫平豎直,稍微轉個角度,既避開碰撞,又顯得靈動。古人擺器,講究‘活擺’,就是這個道理。”
最棘手的是屏風。金絲楠木材質溫軟,漆麵嬌貴,安裝時必須萬分小心。而套房現場的情況複雜——地麵平整度、牆體垂直度、甚至空調出風口的位置,都可能影響屏風的穩定性。
鄭老不在了,漆麵的維護成了難題。秦建國把鄭老留下的筆記翻了又翻,終於在一頁邊角找到一行小字:“漆器畏乾畏潮,宜常拂拭,以軟棉布蘸少許茶油,每月一拭,可保百年光澤。”
“茶油?”李剛疑惑,“不是不能用油嗎?”
“此油非彼油。”秦建國解釋,“茶油分子細,滲透慢,能在漆麵形成極薄的保護膜,又不影響透氣。這是古法,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了。”
他特地去買了上好的山茶油,用細棉布浸泡晾乾,做成專門的養護布。又寫了詳細的養護手冊,準備交給飯店管家部。
十月二十日,安裝前三天。秦建國接到周振邦的電話:“秦師傅,有個情況。總統套房的裝修進度延遲了,原定十一月初安裝,可能要推遲到中旬。”
“延遲多久?”
“至少十天。”周振邦語氣有些歉疚,“裝修公司在處理牆麵濕度問題,必須徹底乾透才能進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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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對普通家具不是問題,但對北木的這些寶貝卻是考驗。工棚的環境可控,但十月北京空氣乾燥,木材和漆麵都可能出現微妙變化。
“周總,我有個請求。”秦建國思考後說,“讓我們提前進入套房,在施工現場做最後的環境適應。家具可以不拆包裝,但我們需要監測現場溫度濕度,調整養護方案。”
周振邦同意了。第二天,秦建國帶著李剛和宋誌學,第一次走進北京飯店的總統套房。
套房還在收尾階段。工人們在做牆麵打磨,空氣裡彌漫著粉塵。秦建國心裡一緊——粉塵是漆麵和木紋的大敵。
他找到現場監理:“師傅,家具進場前,必須保證空氣潔淨。能不能在安裝區域先做隔離?”
監理是個中年人,有些為難:“工期緊,各工種要穿插作業,全隔離不現實。”
秦建國不妥協:“我們的家具價值不菲,一點粉塵都可能造成永久損傷。如果條件不具備,我們寧願等。”
雙方僵持不下,最後驚動了趙啟明。趙副總趕到現場,聽了雙方的訴求,拍板道:“這樣,給家具安裝劃出單獨時間窗口。安裝前二十四小時,該區域清場,做專業除塵。安裝期間,其他工序暫停。”
“趙總,這要增加成本……”監理提醒。
“該花的錢得花。”趙啟明看著秦建國,“秦師傅,你們也配合一下,安裝時間壓縮到最短,減少對其他工序的影響。”
“兩天。”秦建國承諾,“四件家具,兩天裝完。”
回到小院,秦建國召開緊急會議:“安裝時間壓縮到兩天,這意味著咱們的準備工作必須萬無一失。每一顆螺絲、每一個榫卯、每一個擺放角度,都要提前演練到極致。”
他製定了一套詳細的安裝流程:第一天上午運畫案和圈椅,下午安裝調試;第二天上午運多寶閣和屏風,下午完成全部擺放和微調。每個環節精確到分鐘,每件家具的包裝、運輸、拆封、安裝都有專人負責。
馬老提出:“屏風最嬌貴,我跟著去。”
秦建國搖頭:“您老在家坐鎮,我和李剛去就行。”
“不行。”老人異常固執,“那屏風上的雲紋是我雕的,金是金師傅貼的,但最後那層‘圓滿漆’是鄭老的魂。我得去,得看著它安家。鄭老不在了,我替他看著。”
看著馬老渾濁卻堅定的眼睛,秦建國最終點了頭。
十月二十五日,安裝前最後一次演練。匠人們用與實物等重的模型模擬運輸,從裝車到卸貨,從進電梯到入房間,每一個動作都反複練習。秦建國甚至測量了飯店貨梯的尺寸、走廊的轉角半徑、套房門的寬度,確保萬無一失。
就在這緊張準備中,一個意外的訪客來到了小院。
來人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士,穿著素雅的旗袍,氣質溫婉。她自我介紹叫蘇文月,是故宮博物院文物修複中心的專家。
“秦師傅,冒昧來訪。”蘇文月說話輕聲細語,“我在文物局的朋友那兒看到了你們家具的照片,特彆是那扇屏風,有些工藝細節想向您請教。”
秦建國請她到屋裡坐,王娟沏了茶。
蘇文月仔細看了屏風的照片,又用手持放大鏡觀察了漆麵小樣,良久才開口:“這漆藝……是鄭西山老師傅的手筆吧?”
秦建國一驚:“您認識鄭老?”
“何止認識。”蘇文月眼神黯然,“鄭老是我老師的故交。二十年前,故宮一批漆器修複,就是請鄭老去做的指導。後來他身體不好,回了老家,我們再請,他都不來了。沒想到……”
她頓了頓:“沒想到他最後一件作品,在這裡。”
秦建國講述了鄭老製作屏風的過程,以及老人臨終的囑托。蘇文月靜靜聽著,眼眶漸漸紅了。
“鄭老一生,最遺憾的就是漆藝傳承斷代。”她輕聲說,“現在學院裡教的都是化學漆,傳統大漆工藝,全國能掌握全流程的不超過十個人。你們這件屏風,可能是一段時間內,最後一件用古法完成的大漆家具了。”
這話像一塊石頭投進水裡,在秦建國心中蕩開層層漣漪。
“所以我想請求秦師傅,”蘇文月正色道,“安裝完成後,允許我們對這套家具做一次完整的工藝記錄。不光是拍照測量,還要采訪每一位參與者,記錄每一個工藝細節。這是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應該被係統地保存下來。”
秦建國沒有立即答應:“我得問問匠人們的意思。”
他召集所有人,轉達了蘇文月的請求。馬老第一個表態:“記!該記!老祖宗的東西,不能到咱們這兒就沒了下文。”
李剛有些顧慮:“師父,工藝細節都公開了,不怕彆人仿造嗎?”
“仿形容易仿神難。”馬老搖頭,“你看鄭老的漆,二十一遍,每遍的火候、厚度、乾濕,都在他心裡、手裡。記下來是文字,做出來是功夫。沒有二十年磨煉,看懂了也做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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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國最終同意了。蘇文月連聲道謝,約定安裝完成後就開始記錄工作。
十月三十日,安裝的日子終於到了。
淩晨四點,小院就亮起了燈。匠們最後一次檢查家具:榫卯是否嚴密,漆麵有無瑕疵,雕花是否完整。每一處都用軟布擦拭,用強光手電檢查。
五點,運輸車準時到達。工人們小心翼翼地將家具搬上特製的運輸架,用防震材料填充每一個空隙。畫案和圈椅先裝車,屏風和多寶閣下午再運。
馬老穿上最乾淨的中山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秦建國要扶他上車,老人擺擺手:“我自己能行。”
北京飯店的清晨靜謐莊嚴。運輸車從後門進入,貨梯早已清空等待。秦建國親自押車,李剛和馬老跟在一旁。
電梯緩緩上升,數字跳到八樓。門開,鋪著紅毯的走廊延伸到套房門口。飯店的工程部經理已經在等候,身後是四個穿著白手套的服務生。
“秦師傅,按您的要求,房間已經除塵完畢,溫度24度,濕度45。”經理彙報。
秦建國點頭:“先運畫案。”
畫案的包裝在走廊裡拆除,紫檀木露出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即使在昏暗的走廊燈光下,那深紫色的木質依然散發著幽光,雕花的山水在陰影中若隱若現。
八個工人平穩地將畫案抬進書房。按照預定位置,東西向擺放,左側靠牆,右側留出書寫的空間。畫案落地的瞬間,秦建國趴下身,用水平儀測量四個角。
“東南角低半毫米。”他說。
工人們用特製的木片墊入,重新調整。再次測量,完全水平。
“現在調光線。”秦建國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斜射進來,正好打在畫案左側。雕花的山水頓時活了——光影在山巒間流動,雲紋有了立體感,那條龍在晨光中睜開眼睛。
馬老走近,伸手撫摸龍身:“位置對了。你們看,龍眼現在看的是窗外,看的是長安街,看的是北京城。”
真的,那條龍的眼神方向微微向外,仿佛在守護這座城市。
接下來是圈椅。四把椅子按照預定方案分成兩組,山紋水紋靠窗,雲紋霞紋近門。每一把椅子落地後,秦建國都親自試坐,調整前後位置和角度。
“霞紋椅再逆時針轉三度。”他坐在椅子上感受,“這樣起身時不會碰多寶閣,而且從門口看過來,四把椅子形成自然的弧線,更有邀請感。”
李剛拿量角器測量,精確調整。調整後,果然整個客廳的布局更加和諧。
上午的工作完成得很順利。中午簡單用餐後,下午一點,第二批家具運到。
多寶閣的安裝相對簡單,但擺放位置需要精確。秦建國用激光測距儀反複測量,確保多寶閣與牆麵平行,與畫案、圈椅形成舒適的視覺關係。
最後是屏風。
當屏風的包裝一層層拆除,金絲楠木的溫潤光澤和漆麵的琥珀質感展露時,現場響起低低的驚歎聲。即使見多識廣的飯店經理,也忍不住湊近細看。
屏風要安裝在起居室與臥室之間,作為可開合的分隔。秦建國親自指揮,八個工人平穩抬起屏風主體,緩緩移向預定位置。
就在屏風即將落地時,馬老忽然喊:“停!”
所有人都停住。老人顫巍巍走到屏風前,眯眼看了看,又走到臥室方向回看。
“方向反了。”他說,“現在這個麵朝起居室的是雲海翻騰,朝臥室的是金龍出水。得反過來。”
秦建國一怔,查看圖紙:“圖紙上標注是這樣……”
“圖紙是死的,房子是活的。”馬老指著空間,“你們想,客人從起居室進臥室,是結束一天的活動,需要寧靜。該看雲海,舒緩心情。而從臥室起床,開始新的一天,需要氣象。該看金龍,提振精神。”
秦建國恍然,立刻指揮工人調整方向。屏風翻轉後,果然整個空間的氣場都變了——起居室一側溫潤靜謐,臥室一側華貴昂揚。
屏風的鉸鏈安裝是最精細的活。六扇屏風要開合順暢,又要定位準確。秦建國和李剛蹲在地上,一點一點調試鉸鏈的鬆緊度。
“再緊一絲。”秦建國開合試了試,“現在有點鬆,完全展開時會有輕微晃動。”
李剛用特製工具調整。調試了整整一個小時,終於達到最佳狀態——開合無聲,定位精準,每一扇都能在任意角度停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