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秋眼中掠過一絲真實的驚訝,隨即那驚訝化開,變成一種複雜的、微光粼粼的東西。她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慢慢走回裡屋休息。
秦建國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清楚,這不僅僅是一次壽宴的參與,這是他主動選擇回歸家庭生活坐標的一個信號。手藝的根要紮得深,家庭的根同樣不能荒蕪。
沈念秋的身體漸漸康複,但秦建國沒有立刻恢複之前那種從早到晚泡在工棚的節奏。他調整了時間,早上和上午依然是小院最核心的工作時段,他親自督導幾個新項目的木料處理和關鍵榫卯製作。但下午三四點後,他會把具體工作交給李剛和陳默他們,自己則回家,或者去學校接石頭。
起初,徒弟們都有些不太習慣。王小川撓著頭問:“師父,您是不是對我們哪兒不滿意了?”
秦建國拍拍他的肩膀:“沒有,你們做得很好。就是我這兒,也得勻點功夫,顧顧家裡頭。”
李剛心思通透,大概明白了什麼,主動承擔了更多協調和把關的工作,讓秦建國能放心早些離開。
秦建國開始重新學習如何做一個丈夫和父親。他發現石頭喜歡集煙標,就把自己偶爾抽煙留下的煙盒仔細拆開,壓平,帶給兒子。他嘗試給沈念秋打下手,雖然常常幫倒忙——醃鹹菜把鹽放多了,修紗窗把窟窿捅得更大了。沈念秋有時會忍不住笑出聲,那笑聲清脆,驅散了不少往日的沉悶。
一個周末的下午,陽光很好。沈念秋把家裡的被褥都抱到院子裡曬,拍了拍槐樹下那張老舊的躺椅,對正在指導王小川修正鑿子角度的秦建國說:“這把椅子晃得厲害,你要是有空,給緊一緊。”
那是一把很普通的竹製躺椅,有些年頭了,幾處綁紮的藤條斷裂,竹竿之間的榫口也鬆脫了,人一坐上去就“嘎吱”亂響。
秦建國應了一聲。等下午空閒時,他把躺椅搬到工棚門口的光亮處,仔細檢查起來。對於做慣了大件家具、複雜榫卯的他來說,修理這把小小的竹躺椅實在有些“大材小用”。但這一次,他沒有絲毫敷衍。
他拆開斷裂的藤條,去庫房找了柔韌的新藤皮,浸水泡軟。竹竿榫口鬆動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用薄木片蘸了膠,仔細嵌入,增加摩擦力。他沒有用鐵釘或螺絲,完全沿用傳統的竹木家具修複方法。他甚至根據沈念秋的身高和習慣的坐臥姿勢,微調了椅背的弧度。
修理過程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比預想的長。當他最後用浸軟的藤皮,以八字編法重新捆紮好關鍵受力部位時,夕陽正好西斜,給他手中的活計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修好了,試試。”他把躺椅搬回院子槐樹下。
沈念秋走過來,有些遲疑地坐下去,輕輕往後靠。椅子穩穩地承托著她,沒有絲毫搖晃和異響。她調整了幾個姿勢,都很舒適。竹竿的溫潤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夕陽透過槐樹葉的縫隙,在她臉上跳躍。
“挺好。”她輕聲說,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足。她閉上眼睛,放鬆地躺在椅子上,仿佛卸下了很多無形的負擔。
秦建國站在一旁,看著妻子安靜休憩的側影,看著那把被他親手修複一新的舊躺椅,心裡湧起一種奇特的成就感。這成就感不同於完成“槐蔭”時的澎湃激昂,它更細微,更踏實,像一股溫泉水,緩緩流遍四肢百骸。原來,讓一件日常舊物恢複功用,讓家人感受到妥帖的照顧,其帶來的滿足,並不亞於完成一件驚世的作品。
石頭從屋裡跑出來,看到煥然一新的躺椅,也嚷著要試。秦建國把他抱上去,小家夥興奮地晃著腿,宣布:“以後這就是媽媽的寶座!”
自那以後,秦建國開始有意識地留意家裡的老舊物件。掉了一半合頁的碗櫃門,關不嚴實的抽屜,凳子腿上鬆脫的楔子……他利用零碎時間,一一修好。他的工具不再僅僅服務於工棚裡的“作品”,也開始介入這個家的細微之處。每修好一件,沈念秋眼裡的笑意似乎就多攢下一分,家裡的氣息也越發活絡溫暖起來。
五月初,歐洲展覽順利開幕的消息傳回,附帶了許多海外媒體和專業刊物的報道剪影。小院裡一片歡騰。秦建國自然也高興,但那份高興裡多了幾分沉靜。他知道,遠方的盛譽是階段性的裡程碑,而眼前家庭的重新彌合,是更需要持續用心經營的日常。
臨近嶽母壽辰,秦建國和沈念秋商量著帶什麼禮物。沈念秋說鄉下什麼都不缺,帶點實用的就好。秦建國卻琢磨了幾天。
壽宴前一周,他利用晚上的時間,在工棚裡選了幾塊紋理漂亮的櫻桃木下腳料,又去五金店買了小巧的刨子和刻刀。他避開旁人,獨自在燈下忙碌了幾個晚上。
壽辰當天,他們帶著石頭,坐了2個多小時車,顛簸著回到了沈母住的家屬院。鄉五月,麥田青青,楊樹葉子嘩嘩作響,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植物生長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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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母家是個青磚灰瓦,院子裡種著月季和芍藥,已經含苞待放。親戚來了很多,熱鬨非凡。秦建國這個“手藝人姑爺”,難免成為話題中心。大家拉著他問東問西,好奇法國人怎麼會看上中國老家具。
秦建國不太擅長應酬,但這次他努力配合著,用儘量直白的話解釋。沈念秋在一旁,偶爾幫他補充幾句,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幾分自在和從容。
壽宴擺在院子裡,幾張八仙桌拚起來,雞鴨魚肉,自家種的蔬菜,十分豐盛。酒過三巡,秦建國拿出自己準備的禮物——不是一個,而是一套。
他先拿出一個櫻桃木做的、帶有精致卡扣的針線盒,盒蓋上淺淺浮雕著纏枝蓮的圖案,線條流暢柔美。“媽,聽念秋說您眼睛還很好,常自己做針線。這個盒子不大,裝點零碎正好。”
老太太接過,愛不釋手地摸著光滑的木麵和細膩的雕花,連聲說“好看,好用”。
接著,他又拿出幾個小巧的木製物件:一個帶凹槽、正好卡住老花鏡的鏡托;一個可折疊、能穩穩放在炕上的小炕桌;還有一把巴掌大、曲線貼合手型的癢癢撓,頂端雕成了小葫蘆形狀。
這些小物件都不複雜,但用料實在,打磨得極其光滑溫潤,邊角圓潤,細節處透著用心。尤其是那份對人體和日常使用習慣的體貼考量,讓見慣了粗糙農具的親戚們嘖嘖稱奇。
“這都是你做的?”大舅哥驚訝地問。
“嗯,用做家具剩下的邊角料,晚上抽空做的。不值什麼錢,就是點心意。”秦建國說。
沈念秋的母親眼圈有點紅,摩挲著那把癢癢撓:“好,好,這個最實用。我這老胳膊老腿,後背總夠不著。”
沈念秋坐在母親身邊,看著那堆小巧精致的木器,又看看被親戚圍住、略顯局促卻耐心應答的丈夫,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暖洋洋,沉甸甸的。她忽然明白了,秦建國修複那把竹躺椅,製作這些貼心小物,與他打造“槐蔭”在本質上並無不同——都是讀懂“材料”的需求無論是木頭,還是人),然後用技藝賦予其更妥帖的形態和溫度。隻不過,後者的“材料”,是她和她的家人。
這份認知,讓她長久以來積攢的委屈和孤獨,悄然溶解了大半。
壽宴後,他們沒有立刻返程,按照計劃多住了兩天。秦建國跟著嶽父去看了村裡的老房子,對人家房梁的木料品頭論足,晚上,一家三口睡在燒得暖烘烘的土炕上,聽著窗外遠遠近近的狗吠,聊著閒天。沈念秋枕著秦建國的胳膊,很快睡著了,呼吸均勻綿長。秦建國睜眼望著糊著舊報紙的頂棚,聞著空氣中熟悉的、屬於妻子老家的氣息,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和踏實。
回春城的汽車上,石頭靠著車窗睡著了。沈念秋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忽然輕聲說:“媽偷偷跟我說,你送的那些小木頭玩意兒,她越看越喜歡,比收到金鐲子還高興。說你心裡有這個家,有老人。”
秦建國看著妻子柔和的側臉,伸手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這次,她的手是溫熱的。
“以前是我太渾。”他低聲道,“總以為把事做大,把錢掙多,就是對家好。其實……家裡頭要的,不是這個。”
沈念秋反手握緊了他的手,手指輕輕撓了撓他的掌心,像是一種無言的諒解和回應。她沒有長篇大論,但這個小小的動作,勝過千言萬語。
回到小院,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軌,但又分明不同了。秦建國依然忙碌,法國訂單的成功帶來了更多的關注和潛在機會,美院的合作項目需要推進,新係列家具的設計研發也到了關鍵階段。但他嚴格劃分了時間,除非極特殊情況,晚飯時間一定在家,周末至少留出半天完全陪伴家人。他甚至開始學著記家裡的開銷賬目,雖然記得亂七八糟,卻讓沈念秋哭笑不得的同時,心裡愈發安定。
五月末的一個周日,秦建國兌現承諾,帶著沈念秋和石頭去看了場電影,又去公園劃了船。晚上回家,石頭累得早早睡了。秦建國和沈念秋坐在修好的竹躺椅上,在槐樹下乘涼。月色很好,槐花的清香隱隱浮動。
沈念秋搖著蒲扇,忽然說:“前兩天,街道辦的李大姐來找我,問我有沒有興趣去新開的社區服務中心幫幫忙,他們想搞個手工興趣班,教教編織或者簡單布藝,給離退休的老人們找點樂子。我尋思著,石頭大了,不用整天盯著,我是不是也能出去做點事?”
秦建國聞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立刻點頭:“好事啊!你去!你手巧,以前給我做的那些工具套子,又結實又好看。教人肯定行。”
他回答得如此迅速和肯定,反而讓沈念秋怔了怔。她看著他,月光下他的眼神清晰而真誠,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或敷衍。
“你……不覺得我把心思放外麵,家裡顧不過來?”她試探著問,心裡有些忐忑。畢竟,長久以來,“照顧好家裡”似乎是她默認的全部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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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國搖頭,語氣鄭重:“家裡的事,以後我們一起顧。你有想做的事,我支持。就像你支持我弄這個北木一樣。”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其實,你做手工,也是在‘傳習’。隻是傳習的東西不一樣。咱們這個院子,傳習的是看得見的手藝;你在社區,傳習的是過日子裡的巧思和熱乎氣,都一樣重要。”
這番話,完全出乎沈念秋的意料。她沒想到,丈夫不僅能理解,還能將她的“小事”提升到與他事業相似的高度來認識。一股熱流衝上眼眶,她連忙偏過頭,借著搖扇子掩飾。
“說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她聲音微哽,但充滿了輕盈的喜悅,“那我就去試試。李大姐說一開始可能沒什麼報酬,就是義務幫忙……”
“沒關係,你高興就行。”秦建國說,心裡想的卻是,或許可以找機會,跟社區那邊聊聊,看能不能從北木這邊提供些簡單的木工體驗支持,讓念秋的班更豐富些。這個念頭讓他覺得,家庭和事業之間,並非隔閡,或許能找到一些有趣的連接點。
夏夜的風溫柔地吹過,槐樹葉沙沙作響。秦建國看著身旁妻子舒展的眉宇,聽著屋裡兒子平穩的呼吸聲,再望向不遠處工棚沉默的輪廓,感到一種圓滿的平衡。他終於明白,真正的傳承,不僅在師徒之間,在作品之中,也在夫妻的相互扶持裡,在對下一代潛移默化的影響中。就像一棵樹,既要根須深紮技藝傳承),也要枝葉舒展家庭生活),才能抵擋風雨,歲歲常青。
他握緊了沈念秋的手,兩人都沒再說話,隻是靜靜地享受這片刻安寧。未來還有無數挑戰,手藝的探索永無止境,家庭的生活也總有瑣碎煩憂。但此刻,在1995年春末夏初的這個夜晚,秦建國覺得,自己找到了那條能讓“呼吸的木頭”與“有溫度的生活”和諧共振的、隱秘而重要的榫卯。他們的故事,就在這平衡與連接中,繼續沉穩而綿長地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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