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品啟運後的第三天,小院還沉浸在一種鬆馳與微妙的失落交織的氛圍裡。持續近一年的高強度專注突然抽離,讓每個人都有些無所適從。秦建國強迫自己放慢節奏,上午隻安排了基礎的刨料練習,下午讓大家自由整理工具,修補一些破損的器具。
傍晚,秦建國送走最後一個學員,鎖上工棚的門。夕陽把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斑駁地印在青磚地上。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回屋研究圖紙或琢磨木料,而是站在院子裡,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被忽略已久的寂靜——不是小院的寂靜,是他自己生活裡的。
他想起了沈念秋前天晚上欲言又止的神情,還有石頭昨天早上出門前,仰著小臉問他:“爸爸,我們學校下周六開運動會,你能來嗎?”他當時正心算著一批櫸木料的尺寸,含糊地“嗯”了一聲,甚至沒留意兒子眼中閃過的期待瞬間黯淡下去。
心裡像被那根老榆木的木刺紮了一下,不深,但存在感鮮明。他拍拍身上的木屑,沒像往常那樣直接去廚房邊的水龍頭衝洗,而是轉身推開正屋的門。
家裡比他想象中更安靜。灶台冷著,桌上擺著中午沒收拾的碗筷,一盤剩炒白菜,半碟醬豆腐。石頭的小書包扔在椅子上,一本語文作業本攤在桌角,字跡有些歪扭。屋裡彌漫著一種疏於打理的、清冷的氣息,這和他記憶中永遠整潔溫熱、飄著淡淡皂莢和飯菜香的家相去甚遠。
“念秋?”他喊了一聲。
沒人回應。他走到裡屋,看見沈念秋側躺在床上,麵朝裡,似乎睡著了。床頭櫃上放著半杯水和一瓶打開的感冒藥。秦建國走近,看到她露出的半邊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呼吸也有些重。
他下意識伸手去探她的額頭,指尖觸到一片滾燙。
沈念秋動了一下,睜開眼,眼神有些渙散,看清是他,似乎想撐起身子,卻又無力地倒了回去。
“你回來了。”她的聲音沙啞乾澀,“鍋裡有饅頭,你自己熱點菜吧。我有點不舒服。”
“發燒了怎麼不早說?”秦建國眉頭緊鎖,心裡那點木刺變成了沉甸甸的愧疚,“石頭呢?”
“隔壁王嬸接去了,說留他吃晚飯。”沈念秋閉了閉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憊的陰影,“這兩天降溫,可能是著涼了。沒事,睡一覺就好。”
秦建國沒說話,轉身出去。他先到院子裡,用涼水好好洗了手和臉,搓掉指甲縫裡的木屑和汙漬,又換了件乾淨褂子。然後他去廚房,翻找出生薑和紅糖,生了爐子坐上一小鍋水。他不太會照顧人,動作顯得笨拙,切薑片時差點切到手,但總算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薑糖水端到了床前。
“來,趁熱喝了。”他扶起沈念秋。
沈念秋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接過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熱氣氤氳中,她蒼白的臉色似乎緩和了一些。
“什麼時候開始的?”秦建國問,在她床邊坐下。這張老式木床還是結婚時請人打的,榫卯已經有些鬆了,他一坐就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昨天早上就有點頭重腳輕,以為挺挺就過去了。”沈念秋捧著碗,熱氣熏著她的眼睛,“你昨天回來得晚,倒頭就睡,沒察覺。”
秦建國無言以對。他確實不記得昨晚妻子有沒有異樣,他滿腦子都是展品包裝的細節和海運單據。
“明天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不用,小感冒去什麼醫院,浪費錢。”沈念秋搖頭,“捂一捂,出出汗就好了。你忙你的。”
“再忙也不差這一會兒。”秦建國語氣堅持,頓了頓,又說,“石頭運動會是下周六?”
沈念秋抬眼看他,眼神複雜:“嗯。他報了跳繩和接力跑,念叨好幾天了,想讓你去看。”她停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你去年答應去看他六一表演,結果去了天津看木料。”
秦建國記得這事。當時他滿口答應,轉頭就因為馬建華廠裡一批老榆木料臨時要看貨,匆匆走了,表演自然沒去成。事後他給石頭買了個鐵皮青蛙當補償,孩子當時挺高興,但很快就膩了,那隻青蛙現在不知丟在哪個角落。
“這次一定去。”他說,像是對沈念秋保證,也像是對自己。
沈念秋沒再說什麼,隻是把空碗遞給他。秦建國接過碗,手指碰到她冰涼的手指,心頭又是一緊。
“你躺下,我去接石頭回來。”
等秦建國從王嬸家接回石頭,又去胡同口的小賣部買了掛麵和雞蛋,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他給石頭簡單下了碗雞蛋麵,看著兒子呼嚕呼嚕吃完,打發他去寫作業。然後他笨手笨腳地收拾了廚房和堂屋的碗筷桌椅,掃地,擦桌子。這些家務活他做得生疏且效率低下,但做的時候,心裡那股沉甸甸的感覺似乎輕了一點。
夜裡,沈念秋又燒了起來,迷迷糊糊說著胡話。秦建國用涼毛巾給她敷額頭,一遍遍地換。石頭被動靜驚醒,揉著眼睛站在房門口,小聲問:“媽媽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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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媽媽發燒了,爸爸在照顧她。你快去睡,明天還要上學。”秦建國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
石頭卻沒走,光著腳丫走過來,趴在床邊,伸出小手摸了摸沈念秋滾燙的臉,然後學著秦建國的樣子,把涼毛巾輕輕搭在媽媽額頭。他的動作稚嫩卻認真。
那一刻,秦建國看著兒子在昏黃燈光下小小的身影,看著妻子因病而顯得脆弱的臉龐,一種混雜著心疼、愧疚和某種遲來覺悟的情緒,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腔。他的手藝可以賦予木頭生命和溫度,卻差點讓自己最親近的人,在日複一日的忽略中冷卻下去。
第二天一早,秦建國還是堅持帶沈念秋去了附近的區醫院。診斷是重感冒引發輕度支氣管炎,需要打點滴。他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和咳嗽聲的輸液室陪了一上午。沈念秋讓他回去,說小院不能沒人。秦建國隻是搖頭,去外麵買了熱粥和包子,看著她吃完。
醫院嘈雜的環境讓他有些煩躁,但握著沈念秋沒有輸液的那隻手,那份煩躁又奇異地沉澱下來。他注意到她手上有幾處細小的傷口和薄繭,那是常年操持家務留下的。他想起李剛他們修整木料時,自己總說要讀懂木料的語言,感受木頭的紋理。可他似乎從未認真讀過妻子這雙手上的“紋理”。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輸液管裡的液體一滴滴落下,秦建國忽然開口,聲音有些乾。
沈念秋靠在椅子上,閉著眼,聞言睫毛顫動了一下,沒睜開眼,隻輕輕“嗯”了一聲。
“小院的事……是太上頭了。”秦建國斟酌著詞句,他不太擅長說這些,“總覺得這事重要,不能鬆勁,要把路趟出來。這一忙,就……”
“我知道。”沈念秋打斷他,聲音依舊沙啞,但平靜,“你心裡裝著大事。從你當年決定辭了廠裡的工作,要自己弄這個作坊,我就知道。”
她睜開眼,看向他,眼神裡有理解,也有深深的疲憊:“我也為你高興。電視上播了,外國人找上門了,文化部也重視了。這是你的心血,成了,是好事。我就是……有時候覺得,這個家,好像成了你的客棧。石頭都快不記得你上次給他檢查作業是什麼時候了。”
秦建國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沈念秋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已經耗去了她不少力氣。
輸完液回家,沈念秋的精神好了一些。秦建國讓她臥床休息,自己接手了做飯和接送石頭的任務。他這才知道,小學放學時間比他認為的早很多,下午的課外活動、家長偶爾需要簽字的各種通知、孩子之間的小摩擦……這些瑣碎的、構成家庭日常的細節,他幾乎全然陌生。
石頭對他的“突然介入”顯得有些拘謹又興奮。周三下午,秦建國難得地在正常放學時間出現在校門口。石頭背著大書包跑出來,看到父親,眼睛一亮,卻又習慣性地先往他身後張望。
“彆看了,今天爸爸接你。”秦建國說著,想去接過兒子的書包。
石頭卻扭了下身子,自己背著:“我背得動。”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小聲問:“爸爸,你真的能去看我運動會嗎?”
“能。”秦建國這次回答得斬釘截鐵,“項目表呢?給我看看,我給你參謀參謀。”
石頭立刻高興起來,從書包裡翻出皺巴巴的項目表,嘰嘰喳喳地講起來。秦建國聽著,心裡那根名為“責任”的弦,似乎被一隻小手輕輕撥動了。
晚上,沈念秋能起來吃些清淡的飯食了。飯桌上,石頭還在興奮地說著運動會,沈念秋臉上帶著病後的虛弱,但也有一點淺淺的笑意。燈光溫暖,碗筷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是秦建國許久未曾仔細體會的、屬於家庭的踏實聲響。
飯後,秦建國收拾碗筷,沈念秋靠在廚房門框上看著他。他動作比前兩天熟練了些,但依舊看得出生疏。
“下個月,媽過六十整壽。”沈念秋忽然說,“大姐她們的意思,是姊妹幾個湊份子,在老院給辦一下。我想帶著石頭回去住幾天。”
秦建國洗碗的手頓住了。沈念秋的母親在春城家屬院,距離主城區不算太遠,但也要坐2個小時車。以往這類事,通常是沈念秋自己帶著孩子回去,秦建國往往以“忙”、“走不開”為由缺席。
“什麼時候?”他問,繼續手裡的動作。
“五月二十號左右,正好錯開你之前說的歐洲展覽開幕。”沈念秋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情緒,“你要是實在走不開,我們就自己回去。”
秦建國把洗好的碗瀝乾水,放進碗櫃,擦乾手,轉過身看著妻子。她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眼神安靜地回望著他,沒有抱怨,沒有期待,隻是陳述一個事實,給他一個選擇。
“我跟你們一起回去。”秦建國說,“展覽在五月中,開幕我不去也行,有李剛和宋誌學呢。老太太六十整壽,我應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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