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儘時,春城進入了綿長的雨季。雨絲不疾不徐,從早到晚地飄著,將小院籠罩在一層青灰色的紗幕裡。工棚的屋簷下掛起了一道水簾,滴滴答答的敲打著水泥地上的小水窪。秦建國在工棚門口支了個板凳,就著天光修補一個老樟木箱子——這是胡同尾徐老師家的,箱蓋上原本嵌著銅片,年久氧化脫落了大半,裡頭裝著徐老師父親留下的書信和舊照。
王小川蹲在旁邊看師父用自製的工具一點點剔除殘留的銅鏽。“師父,這箱子木料真不錯,這麼多年了,沒變形沒蟲蛀。”
“老樟木,防蟲。”秦建國頭也不抬,用鑷子夾起一片新裁的薄黃銅片,在箱蓋原有的凹槽裡比對著大小,“關鍵是保存得好,乾燥通風。你看這榫卯,全暗榫,一個釘子沒有,做工講究。”
“那得花多大功夫啊。”王小川感歎。
“從前人做東西,是當傳家寶做的。”秦建國用毛筆蘸了點兒骨膠,小心翼翼地塗在凹槽裡,“現在的人,東西壞了就扔,買新的。快是快了,可東西裡頭沒故事,沒人氣兒。”
銅片嵌進去,嚴絲合縫。秦建國用軟木塊輕輕敲實,再用細砂紙小心打磨邊緣,讓新舊銅麵過渡自然。雨聲中,這細致的工作有種彆樣的寧靜。王小川看著師父那雙骨節分明、布滿老繭的手如此輕巧地對待這些老舊物件,忽然覺得,這雙手既能揮斧劈出“槐蔭”那樣的驚世之作,也能如此溫柔地修複一寸銅片——就像他這個人,既能沉浸在自己的木藝世界裡,也開始學著把目光投向身邊的人。
“對了師父,”王小川想起什麼,“昨兒有個年輕人來打聽,說是看了電視上‘北木’的報道,想訂一套結婚家具。我按您說的,讓他下周六來看樣圖和料子。”
秦建國點點頭,用軟布擦拭著銅片表麵:“什麼背景的年輕人?”
“說是出版社的編輯,戴個眼鏡,文縐縐的。未婚妻是小學老師。”王小川回憶道,“特彆問了能不能在床頭櫃裡做個暗格,放日記本。”
秦建國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嘴角浮起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有點意思。回頭我畫圖時想著這個。”
正說著,沈念秋撐著傘進了院子,褲腳濕了半截,手裡拎著個布袋子。“雨下大了,給你們送點薑茶。”她走進工棚,從袋子裡取出一個保溫壺,又拿出兩個搪瓷缸子。
熱騰騰的薑茶帶著紅糖的甜香,驅散了雨天的濕寒。秦建國接過缸子,手心立刻暖了。“社區那邊今天沒活動?”
“下午才有,教鉤針。”沈念秋自己也倒了半缸茶,小口喝著,“上午去了趟布料市場,扯了幾尺布,想給石頭做件短袖襯衫。”她說著,從袋子裡拿出一塊淺藍細格子的棉布,“這花色,適合小男孩吧?”
布料的藍是那種雨過天青的淡藍,格子細密,摸上去柔軟透氣。秦建國伸手撚了撚布邊:“厚薄適中,夏天穿不悶。”
“我也覺得。”沈念秋眼睛亮亮的,“攤主說是上海來的新貨,棉紗支數高,越洗越軟。就是貴點,一尺要三塊八。”
“該花的花。”秦建國喝了口薑茶,“石頭最近個頭躥得快,去年的衣服袖子都短了。”
王小川在旁邊聽著這尋常夫妻的對話,忽然覺得這陰雨連綿的天氣也不那麼悶人了。他咕咚咕咚喝完薑茶,抹抹嘴:“師娘手藝好,做出來的比買的強。”
沈念秋笑了:“就你會說話。對了,建國,李大姐讓我問問,下個月街道想組織個‘老物件故事會’,請各家把有年頭、有故事的物件拿出來,講講來曆。她說你修了那麼多老東西,經手的都有故事,想請你到時候去坐坐,不用主講,就關鍵時候補充幾句。你看……”
秦建國沉吟片刻。他不是愛在人多場合說話的人,但看著沈念秋期待的眼神,想著那些經他手重獲新生的老物件,終於點了點頭:“行,我去。”
沈念秋的笑意更深了,眼角的細紋舒展開來,像被春雨潤過的花瓣。她又坐了一會兒,看秦建國繼續打磨那個樟木箱的銅活。雨聲漸密,工棚裡彌漫著木香、銅鏽味和薑茶殘餘的溫熱氣息,混雜成一種奇特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下午雨勢稍歇,秦建國送沈念秋去社區中心。路上經過胡同口的副食店,店主老陳正在屋簷下收拾被風吹歪的貨架,看見他們,招呼道:“秦師傅,正想找你呢!我這櫃台有個抽屜,導軌壞了,推拉費勁,能幫著看看不?”
秦建國停下腳步:“怎麼壞的?”
“就前幾天進貨,搬箱子時撞了一下,當時沒在意,後來就不好使了。”老陳引他們進店。那是個老式玻璃櫃台,其中一個抽屜歪斜著,拉出來推進去都卡頓。
秦建國蹲下細看,是木質導軌末端的限位塊開裂了,導致抽屜軌道偏移。“小毛病,修不難。不過你這導軌是鬆木的,本來就不夠硬,容易壞。我給你換個櫸木的,耐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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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敢情好!多少錢?”
“一點邊角料的事,要什麼錢。”秦建國起身,“明天上午我過來量尺寸,下午就能換上。”
老陳過意不去,非要塞兩瓶橘子罐頭。推讓間,沈念秋笑著說:“陳大哥你就彆客氣了,以後我們來買東西,你給挑新鮮的就成。”
離開副食店,沈念秋輕聲說:“你現在可真成了咱這片兒的‘及時雨’了。”
秦建國看著前方濕漉漉的巷道,水窪映著灰白的天光:“街坊鄰裡,搭把手的事。再說了,”他頓了頓,“給人修東西,看人家用著順手,心裡舒坦。”
這話說得平淡,沈念秋卻聽出了分量。她知道,對秦建國來說,這不僅僅是幫忙,更是他理解世界、連接他人的方式——通過一雙手,讓物件恢複功用,讓生活順暢些。這和他創作“槐蔭”時的藝術追求,本質上是一脈相承的,都是對手藝的虔敬,對生活的體貼。
到了社區中心,手工課還沒開始,幾個早到的老太太正圍坐在一起說話。看見秦建國,都熱情地打招呼:“秦師傅來啦!”“上回你教的老趙頭,回去真把他家那板凳修好了,顯擺好幾天!”
秦建國不太習慣這樣的熱鬨,隻點點頭,對沈念秋說:“下課要是雨大,我來接你。”
“不用,我帶傘了。”沈念秋幫他理了理衣領,動作自然。這個細微的舉動被老太太們看在眼裡,互相遞了個了然的眼神,笑眯眯的。
秦建國離開社區中心,沒直接回小院,而是繞道去了趟木材市場。他需要找一塊紋理細膩的櫻桃木,給那個編輯做放日記本的暗格。雨天的市場人不多,攤主們聚在棚下打牌閒聊。秦建國常光顧的那家店主老宋看見他,從牌局裡抬起頭:“秦師傅,雨天還出來尋料?”
“找個櫻桃木,要紋理直、色勻的,做小件。”
老宋扔下手裡的牌,起身帶他進倉庫:“巧了,前兒剛來一批東北料,有塊櫻桃木不錯,我留著的。”他從一堆木料中抽出一塊長約一米、寬二十公分的板子,拂去浮塵。
木板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溫潤的淡紅褐色,紋理細密如絲,有一處天然的波浪紋,像水波蕩漾。秦建國用手指節叩了叩,聲音清越;又湊近聞了聞,有櫻桃木特有的淡淡甜香。“就這塊。多少錢?”
“老主顧了,給一百二吧。”老宋爽快道。
秦建國沒還價,付了錢,用塑料布仔細裹好木料,扛在肩上。雨又細細地飄起來,打在塑料布上沙沙作響。走在回小院的路上,他腦子裡已經開始勾勒那套婚房家具的圖樣。床頭櫃的暗格,他打算做成雙層底板,上層是正常的抽屜底,下層做個薄薄的夾層,從特定角度按壓側板才會彈開。合頁要用黃銅的,開關得順滑無聲。那編輯說未婚妻是小學老師,或許可以在暗格外側雕一個極簡的書卷紋,似有若無……
他想得入神,差點撞上迎麵來人。定睛一看,是胡同裡的劉大爺,撐著把黑布傘,手裡拎著條活魚。
“哎喲秦師傅,對不住對不住,雨大沒看清路。”劉大爺忙道,看了眼他肩上的木料,“又進好料了?”
“嗯,接了個新活兒。”秦建國側身讓路,“您這魚新鮮。”
“可不是,剛從那河南來的魚販那兒買的,說是黃河鯉魚。”劉大爺舉起魚,魚尾巴還在擺動,“晚上燉湯,給老伴補補。她最近腿腳好些了,多虧你上回給修的那個按摩凳。”
“管用就好。”
“管用!天天坐那兒揉腿,說比貼膏藥舒坦。”劉大爺笑嗬嗬的,“對了,聽說你要在社區講老物件的故事?我一定去!我家裡還有我爺爺留下的一個銅火鍋,光緒年間的,那故事可長了……”
兩人站在雨中又聊了幾句。秦建國扛著木料回到小院時,雨勢漸大,工棚屋頂被打得劈啪作響。他把木料放在乾燥處,掀開塑料布讓它自然通風。王小川和李剛正在做一對圈椅的彎曲構件,用火烤加濕的工藝讓木頭軟化定型,滿工棚都是蒸騰的水汽和木焦味。
“師父,料子找著了?”李剛抬頭問。
“找著了,不錯的櫻桃木。”秦建國脫掉濕外套,走到工作台前,鋪開繪圖紙。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簡潔的線條逐漸勾勒出床頭櫃的輪廓。他畫得專注,完全沒注意雨何時停了,夕陽從雲縫中漏出一縷,正好照在工作台上,將圖紙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傍晚時分,秦建國去接石頭放學。小學門口聚滿了打傘的家長,孩子們像一群彩色的小蘑菇從校門裡湧出來。石頭背著沉甸甸的書包,看見秦建國,眼睛一亮,小跑過來。
“爸!今天作文課,老師讓寫‘我的爸爸’,我寫你了!”
秦建國接過書包,有些意外:“寫我什麼?”
“寫你做木工啊!”石頭興奮地說,“我寫你的手很大,有很多繭子,但是摸木頭的時候特彆輕。還寫你修好了劉爺爺的煙鬥,修得可好了,幾乎看不出斷了。老師說我觀察仔細,給了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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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眼裡滿是崇拜的光,讓秦建國心頭一暖。他伸手想揉揉石頭的腦袋,發現孩子不知不覺已經長高了許多,手抬得要比以前高些才能夠著。“走,回家,你媽給你做新襯衫呢。”
“真的?什麼顏色的?”
“淡藍格子,你媽說像雨後的天。”
父子倆並肩走著,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路過副食店時,老陳探出頭來:“石頭,放學啦?來來,陳伯伯給你拿根冰棍兒!”
那是老式的水果冰棍,糖水凍的,五分錢一根。石頭看看秦建國,得到默許後,才接過來說謝謝。老陳又拿出兩根,塞給秦建國:“秦師傅,給孩子也帶一根回去。”
推辭不過,秦建國隻好接了。回到家,沈念秋果然在縫紉機前忙碌。淡藍格子的布料已經被裁剪成片,她正用畫粉在衣襟上做記號。聽見動靜,她抬起頭,鼻尖上沾了點兒線頭。
“回來啦?飯在鍋裡熱著。石頭,來試試袖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