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叼著冰棍跑過去,順從地抬起胳膊。沈念秋用軟尺量了量,在布料上做個記號:“正好,明天就能上袖了。”
飯桌上,石頭還在說作文的事。沈念秋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問幾句細節。秦建國話不多,但扒飯的速度慢了下來,顯然在認真聽。當聽到石頭寫“我爸不說話的時候,不是在發呆,是在跟木頭商量事兒”時,他差點被飯粒嗆到。
“你跟木頭商量事兒?”沈念秋打趣地看他。
秦建國喝了口水,難得地開了個玩笑:“木頭比人好商量,你給它什麼形狀,它就成什麼形狀,不還嘴。”
一家三口都笑起來。笑聲中,夜幕徹底降臨,小院的燈一盞盞亮起,在濕潤的空氣中暈開溫暖的光圈。
夜裡,秦建國繼續畫家具圖紙。沈念秋在燈下給石頭的襯衫鎖扣眼,針線在她手中穿梭自如。石頭則趴在小桌上,繼續鼓搗他那塊櫻桃木邊角料。他已經決定要做個筆筒,用刻刀挖凹槽挖得滿頭汗。
“爸,木頭怎麼這麼硬啊。”他抱怨。
“櫻桃木算軟木了。”秦建國頭也不抬,“硬木你更挖不動。做東西急不得,得順著紋理來,感覺刀子在木紋間走,不是硬碰硬。”
石頭似懂非懂,但放慢了動作,試著感受刻刀與木頭的對話。工棚那邊傳來刨子推過的聲響,是王小川和李剛在加班趕工。縫紉機的噠噠聲,鉛筆的沙沙聲,刻刀的刮擦聲,還有遠處隱約的電視聲、鄰居的談笑聲,交織成夏夜特有的安詳樂章。
周末轉眼就到。周六上午,秦建國如約去社區中心上第二期木工課。這次來了八個人,除了上回的老學員,還多了兩個中年男人,說是家裡都有需要修的家具,想先來學點基礎。
秦建國今天教的是修補裂縫。他帶來幾塊有天然裂縫的鬆木板,演示如何清理裂縫、調製填補劑、如何讓填補後的痕跡不那麼突兀。老人們戴起老花鏡,學得認真。那個叫老趙頭的,力氣還是大,但明顯比上回有分寸了,填補時知道要分次、要壓實。
孫阿姨這次帶了個小首飾盒來,蓋子的合頁鬆了,一開就掉。“這是我老伴當年送我的第一個禮物,裡頭裝著我們談戀愛時通的信。”她有些不好意思,“東西不值錢,就是舍不得。”
秦建國接過來看。是個普通的機製木盒,漆麵斑駁,但保存完好。合頁的螺絲孔磨損了,所以螺絲吃不住力。“小問題,擴一下孔,加個木楔重新上螺絲就行。”他一邊操作一邊講解,“這種小修補,關鍵是要用對工具。螺絲刀要和螺絲槽嚴絲合縫,不然容易擰花。”
他動作利落,幾分鐘就修好了。孫阿姨試了試,盒蓋開合順滑,她連聲道謝,眼睛有些濕潤。
課間休息時,李大姐端來茶水。那個姓周的中年男人湊到秦建國身邊,遞了根煙。秦建國擺擺手,周師傅自己點上,深吸一口:“秦師傅,不瞞您說,我家有個老櫃子,我爺爺那輩傳下來的,雕花挺好看,就是腿被蟲蛀了。找過兩個木匠,都說要換腿,可一換腿,那櫃子不就‘破相’了嗎?我想問問,您有沒有法子,能不換腿就給修結實了?”
秦建國沉吟道:“得看蛀成什麼樣。如果隻是局部,可以清理蛀洞後灌注環氧樹脂加固,外麵再補色。如果太嚴重,那可能真得考慮部分更換,但可以儘量保留原貌,用同料同色的木料補接,做舊處理。”
“您能去看看不?”周師傅眼睛一亮,“工錢好說,隻要能把老物件保住就成。”
秦建國想了想:“下周二下午我有空,您給個地址。”
“太好了!”周師傅連忙寫下地址,又說,“其實我也是做手藝的,修鐘表的。我懂您說的,老物件不光是東西,裡頭有魂兒。我那櫃子,小時候我爺爺總從裡頭拿糖給我吃……”
秦建國點點頭。他懂。每一件老物件背後,都連著一段生活,一份記憶。修複它,也是在修複某種斷裂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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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秦建國收拾工具,沈念秋過來幫忙。她今天在隔壁教室教鉤針,有幾個學員作品已經像模像樣了。“剛才孫阿姨跟我說,她昨晚夢見她老伴了,說謝謝我把盒子修好。”沈念秋輕聲說,“她說,那些信她每年都拿出來看一遍,盒子壞了後,她好久沒敢打開,怕徹底弄壞了。”
秦建國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沒說話,隻是將工具一件件仔細擦淨,收進帆布包。但沈念秋看見,他側臉的線條是柔和的。
回家的路上,兩人在菜市場買了條魚、一把青菜。經過胡同口時,看見幾個孩子在玩跳房子,石頭也在其中,跳得小臉紅撲撲的。看見他們,石頭跑過來,額頭上都是汗。
“爸,媽,我能再玩會兒嗎?就差兩格就通關了!”
“彆玩太久,一身汗容易著涼。”沈念秋掏出手絹給他擦汗。
秦建國看著兒子亮晶晶的眼睛,點了點頭。石頭歡呼一聲,又跑回遊戲裡去了。
晚飯後,秦建國在工棚裡處理那塊櫻桃木。他用刨子輕輕推過木麵,淡紅色的刨花卷曲著落下,散發出清甜的香氣。木材的紋理在燈光下像流動的絲綢,那處天然的水波紋尤其生動。他想象著這套家具做好後的樣子,想象著那對年輕夫妻使用它們的情景——床頭櫃的暗格裡藏著日記和秘密,餐桌旁會有溫暖的晚餐,書桌前會留下閱讀和工作的痕跡。這些木頭會在歲月中慢慢變色、包漿,記錄下生活的點點滴滴。
就像他家裡那些用了十幾年的家具,桌角有石頭小時候磕碰的痕跡,椅子扶手被磨得光滑,衣櫃門上有沈念秋貼的便簽留下的膠印。這些痕跡不完美,但真實,是生活本身的樣子。
沈念秋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進來,放在工作台邊上:“歇會兒,吃塊瓜。”
秦建國放下刨子,拿起一塊。西瓜很甜,汁水飽滿。沈念秋靠在台邊,看著他正在打磨的木板:“這塊料真漂亮。”
“嗯,做那對年輕人的婚房家具。他們要在床頭櫃裡做個暗格,放日記。”秦建國難得主動說起工作的事。
“暗格?”沈念秋感興趣地湊近,“怎麼做?”
秦建國用鉛筆在木板上畫了個簡圖,解釋雙層底板和隱藏開關的原理。沈念秋聽得很認真,不時問個問題。燈光下,她的側臉溫柔,眼睫在臉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秦建國說著說著,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們剛結婚時,他也曾這樣給她講解木工知識。那時她還是個對什麼都好奇的年輕姑娘,會蹲在旁邊看他乾活,問東問西。後來日子忙了,瑣碎了,這樣的時刻越來越少。
“你想不想學?”他忽然問。
沈念秋一怔:“學木工?我這笨手笨腳的……”
“不笨。”秦建國認真地說,“你針線活做得好,手穩,心細,這兩點做木工也重要。先從簡單的開始,比如打磨,比如拚板。”
沈念秋看著自己的手,又看看工作台上那些精巧的工具,有些躍躍欲試,又有些膽怯:“我怕把你這些好工具弄壞了。”
“工具是用的,用不壞。”秦建國從架子上取下一塊小木料,一把半舊的刨子,“來,我教你用刨子。這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
他站到沈念秋身後,虛握著她的手放在刨子上,調整她的姿勢:“腳分開,站穩。腰挺直,用身體的力量,不是光靠胳膊。推的時候,感受刀吃進木頭的深度,要均勻……”
沈念秋的手在他的手掌裡,能感覺到他指腹和掌心的繭子,粗糙但溫暖。她按照他的指導,深吸一口氣,向前推刨子。第一次有些歪斜,刨花斷斷續續。
“不急,再來。手腕放鬆,順著木紋走。”
第二次好些了,刨出一條完整的刨花。沈念秋驚喜地“呀”了一聲,撿起那片薄如蟬翼的木片,對著燈看,紋理清晰可見。
“成了。”秦建國鬆開手,眼裡有笑意。
沈念秋又推了幾次,一次比一次順滑。刨花在她腳邊堆積,散發出好聞的木頭香氣。她額頭上沁出細汗,但眼睛亮得像星星。“真好玩!”她像個發現新玩具的孩子。
石頭寫完作業出來找水喝,看見這一幕,趴在門口看了會兒,然後也跑進來:“媽,你也會做木工啦?”
“你媽有天分。”秦建國難得誇人。
沈念秋臉有些紅,是興奮的。她把刨子還給秦建國,但眼睛還盯著那塊被刨平的木料,意猶未儘。
這天晚上,秦建國畫圖畫到很晚。他不僅畫了那套婚房家具,還開始構思一個新係列——關於“家”的係列。不追求繁複的工藝,不強調珍貴的木料,而是關注家具與人的關係,那些承載記憶的細節:一個可以隨手放鑰匙的凹槽,一個適合倚靠閱讀的弧度,一個藏著秘密的暗格,一處被孩子的玩具車撞出痕跡後修複的桌角。
他想,好的家具不該隻是被欣賞的物件,而應該是生活的夥伴,隨著年月一起生長、變化,記錄下歡笑、淚水、尋常日子裡的細碎光亮。就像他修複的那些老物件,之所以動人,不是因為它們完美,而是因為它們身上有時間的痕跡,有人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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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秦建國放下鉛筆,揉了揉發酸的眼睛。窗外,雨後初晴的夜空清澈,能看見幾顆星星。工棚裡彌漫著木香,工作台上散落著圖紙、工具和那塊被沈念秋刨過的木料。他走過去,拿起那塊木料,摩挲著光滑的表麵。沈念秋的刨工還顯生疏,有些地方厚薄不均,但整體是平的,而且那種小心翼翼、全神貫注的感覺,還留在木頭的肌理裡。
他將木料放在燈下,看了很久,然後從抽屜裡找出一把小刻刀,在木料一角,刻下一個小小的、隻有他知道的記號——一朵極簡的雲紋,是沈念秋在手繡布片上繡過的圖案。
刻完,他吹掉木屑,將木料收進一個專門的盒子。那裡頭已經放著幾塊特彆的邊角料:有製作“槐蔭”時留下的、帶著天然樹瘤的槐木;有修複劉大爺煙鬥時車下來的黃花梨細屑,被他用膠重新塑成一個小塊;有給石頭做木頭手槍時鋸出的、帶著彈孔痕跡的廢料。這些都是他手藝生涯裡的碎片,不起眼,但對他有意義。
合上盒蓋時,秦建國想,也許每個人都需要這樣一個盒子,收藏生命中那些看似無用、實則珍貴的碎片。它們拚湊不出一個完整的作品,但能拚湊出一個人走過的路。
回到臥室,沈念秋已經睡了,床頭燈還亮著,照著她安靜的睡顏。她手裡還拿著一本打開的書——《刺繡圖案大全》。秦建國輕輕抽出書,放在床頭櫃上,關掉燈。在黑暗中躺下時,沈念秋翻了個身,含糊地說了句什麼,手無意識地搭在他的手臂上。
秦建國沒有動,任她搭著。窗外的月光移進來,在地板上畫出窗格的影子。遠處傳來幾聲犬吠,更顯得夜靜。他想起白天孫阿姨說起的老伴,想起周師傅說的爺爺的櫃子,想起那對想要暗格放日記的年輕夫妻。人生在世,有多少記憶需要安放,有多少情感需要寄托。而他的手藝,能做的不隻是家具,還是容器——盛放生活的容器。
這個認知讓他心裡湧起一種沉實的平靜。他不再覺得社區授課是“不務正業”,不再認為修複老物件是“大材小用”。每一錘,每一鑿,每一次打磨,都是在參與彆人的生活,都是在用木頭這種有生命的材料,去呼應另一種生命的需求。
身旁,沈念秋的呼吸均勻綿長。秦建國閉上眼睛,在熟悉的木頭氣息和妻子身上淡淡的肥皂香中,沉入睡眠。明天,還有新的木頭等待他去閱讀,新的故事等待他去參與。而這個小院,這場生活,這雙能創造也能修複的手,就是他全部的世界,踏實,豐盈,充滿細碎的光芒。
雨後的槐樹在夜色中輕輕搖曳,新葉又長出了一輪,綠得更深了。一些細小的槐莢已經開始孕育,等待著秋天落下,來年春天,又會發出新芽。生命如此循環,手藝如此傳承,生活如此繼續——在每一個看似平常的日子裡,深深地紮根,靜靜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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