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何師傅那兒回來的第二天,秦建國早早醒了。窗外天色還是蟹殼青,遠處傳來第一聲鳥鳴。他輕手輕腳下床,沒驚動還在熟睡的沈念秋。走到院子裡,晨風帶著涼意,深深吸一口,仿佛還能聞到自行車後座上那捆老藤殘留的、混合著塵土與陽光的乾燥植物氣息。
他沒有立刻進工棚,而是先走到院角的石槽邊,用清涼的井水抹了把臉。水珠順著他有了歲月溝壑的臉頰滑下,帶來清醒的刺痛感。抬頭看看那棵老槐樹,樹葉在漸亮的天光中顯出濕潤的深綠。今天要做的事很多,得一件件,踏踏實實地來。
先是張大爺的藤椅。骨架昨天已經檢查過,幾個榫頭有些鬆動,需要拆開重新上膠加固。這活兒講究“分寸”——拆要小心,不能傷了老榫眼;膠要適量,既要牢固又不能溢出汙了木色;加固後還得矯正,確保四條腿落地平穩,不晃不翹。
秦建國把藤椅搬到工作區最亮堂的地方,鋪上軟布。他沒有急於動手,而是又細細撫摸了一遍每一根扶手、每一段椅腿。老榆木被歲月和無數次的摩挲養出了溫潤的包漿,顏色深沉,紋理在晨光中隱隱流動。椅背和扶手連接處的雕花簡單古樸,是常見的“拐子紋”,寓意長壽吉祥,刀工不算頂級,但線條流暢自然,是民間匠人順手而出的樸拙味道。
“老夥計,”秦建國低聲道,“彆急,今天先給你緊緊骨頭。”
他取出自製的木工錘錘頭包著牛皮,避免敲擊時留下硬傷)和幾把寬度不同的薄刃鑿子。先從最鬆動的一條後腿開始。他用鑿子尖小心地探入榫頭與榫眼的縫隙,感受著鬆動的程度和方向,然後極輕、極有節奏地敲擊鑿子柄,讓榫頭一點點“醒”過來,而不是暴力撬開。這需要耐心和極其穩定的手感。王小川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不直接用木工膠灌進去粘死?秦建國當時回答:“那是糊弄。老榫鬆了,是木材隨著乾濕冷暖自然收縮變化,榫卯的‘公差’變大了。灌膠隻是填縫,治標不治本,下次該晃還晃。得拆開,清理乾淨舊膠和朽木,重新調整榫頭的角度或加木片‘找補’,讓公母重新嚴絲合縫,這才是治本。”
“醒了。”秦建國感覺到榫頭已經可以活動。他放下鑿子,雙手握住椅腿和對應的橫棖,屏息凝神,用一股柔和但持續的力道,緩緩旋轉、提拉。榆木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但並沒有開裂的脆響。終於,榫頭脫離了榫眼,帶著磨損的痕跡和殘留的、早已發黑發硬的陳年魚鰾膠。
他把拆下的部件放在一邊,仔細檢查榫頭和榫眼內部。果然,榫頭的某些棱角因長期微小的晃動已經磨損圓鈍,榫眼內部也有些許木材纖維被壓潰的痕跡。他從廢料堆裡翻找出一塊顏色、紋理與老榆木相近的硬木邊角料,用刨子刨出薄如蟬翼的木片,再用砂紙打磨得更薄、更貼合。然後,他比照著榫頭磨損的部位,將這些薄木片裁成合適的小塊,用新調製的、濃度適中的骨膠,仔細地貼補在榫頭需要“增肥”的地方。這是細活,木片要貼得平整無隙,不能有絲毫凸起或翹邊,否則重新組裝時要麼裝不進去,要麼留下隱患。
等待補片膠乾的間隙,他開始清理榫眼內部。用特製的小鉤刀和細砂紙卷,一點點剔除殘留的舊膠和朽壞的木纖維,直到露出健康、堅實的木質。清理出來的碎屑,他小心地收集在一個小盒子裡——這是老物件的一部分,不能隨意丟棄。
做完這些,他直起腰,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工棚外傳來王小川和李剛說話的聲音,以及自行車停靠的響動。新的一天,正式開始了。
“師父,早!”王小川拎著豆漿油條進來,李剛跟在後麵,手裡拿著還冒著熱氣的包子。
“早。先吃飯。”秦建國洗了手,三人就著工作台的一角,開始簡單的早餐。秦建國邊吃邊問李剛:“圖紙改得怎麼樣了?”
李剛咽下嘴裡的食物,立刻打開筆記本電腦:“按您昨天說的,交叉榫的角度調了,內收了一度,軟件模擬顯示受力更合理了。裝飾性格柵的間距,我做了三個微調方案,您看看哪個視覺上更舒服。”他把屏幕轉向秦建國,上麵是三個並排的三維渲染圖,格柵的疏密略有不同。
秦建國湊近看了看,指著中間那個:“這個。左邊那個太密,顯得小氣;右邊那個太疏,感覺有點‘飄’。就這個,疏密有致,跟上下部分的比例也協調。”他頓了頓,補充道,“不過軟件是軟件,實際做的時候,木頭的紋理走向、光線明暗,都會影響最後的效果。圖先這麼定,下料開榫的時候,手底下再隨時調整感覺。”
李剛認真點頭,記下。
“小川,今天你繼續打磨那幾個大板。記得,砂紙從粗到細,每一遍都要打磨到位,把上一道砂紙的劃痕完全去掉,才能換更細的。尤其是側板那塊,花紋好看,要格外用心,順著紋理磨,彆磨花了。”秦建國又轉向王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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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師父。”王小川憨厚地點頭,眼裡是躍躍欲試的光。他喜歡打磨,喜歡看著粗糙的木板在自己手下漸漸變得光滑如鏡、紋理畢現的過程,那是一種近乎冥想的狀態。
吃完早飯,各就各位。工棚裡響起了熟悉而又令人心安的聲音:砂紙摩擦木麵的沙沙聲,鍵盤敲擊的噠噠聲,以及秦建國偶爾用木錘輕敲榆木骨架的篤篤聲。
上午九點多,張大爺遛彎路過,忍不住進來看了一眼。見心愛的藤椅被拆開了一條腿,老爺子臉上露出心疼又期待的表情。
“秦師傅,這……拆成這樣,還能裝回去嗎?”
“您放心,”秦建國放下手裡的活,拿起那塊已經初步處理好的、貼著薄木片的榫頭給張大爺看,“您看,這裡磨損了,我給它補上點‘肉’,等膠乾透了,打磨平整,再裝回去,比原來還牢靠。骨頭緊了,筋才舒坦。”
張大爺眯著眼,湊近了仔細看那精巧的補片,又看看秦建國沉穩的臉,鬆了口氣,笑道:“您的手藝,我放心,放心!就是看著它拆散了架,心裡頭有點……唉,人老了,就愛瞎操心。您忙,您忙,我不打擾了。”說著,背著手,又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秦建國理解老人的心情。這些老物件,陪伴主人的時間,有時比親人還長。它們不隻是用具,更是記憶的容器,情感的依托。修複它們,不止是修木頭,更是修補一段時光,一份念想。他手下動作更輕,更穩了。
補片的膠乾得差不多了。秦建國用極細的砂紙輕輕打磨補片的邊緣,使其與原榫頭渾然一體,幾乎看不出接縫。然後,他調好骨膠,均勻地塗在榫頭和榫眼內部,對準角度,雙手穩穩地將椅腿推回橫棖的榫眼。這一次,推入的過程順滑而緊密,直到“嗒”一聲輕響,榫頭完全歸位,嚴絲合縫。他用木錘包著軟布,輕輕敲擊結合部周圍,讓膠液分布更均勻,然後用夾具小心地固定好,等待膠液固化。
“師父,這椅子修好了,坐著能跟新的一樣舒服嗎?”王小川打磨完一塊板子,過來看熱鬨,問道。
“新有新的舒服,老有老的舒服。”秦建國一邊清理工具上沾的膠,一邊說,“新椅子,材料、工藝都是頂好的,但‘脾氣’沒定,得人‘養’。老椅子,像這把,木頭早過了性,定了型,跟人磨合了幾十年,該彎的地方彎了,該順的地方順了,坐上去,是它順著你,而不是你順著它。修好了,是把它的‘筋骨’理順,讓它繼續舒舒服服地承著人,這舒服,是新椅子比不了的。”
王小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回去繼續他的打磨世界了。
臨近中午,秦建國接到了博物館趙主任打來的電話,確認講座的具體安排。時間定在下周五下午兩點,地點是博物館側館的報告廳,能容納一百人左右。趙主任說,宣傳已經發出去了,報名很踴躍,預計能坐滿。
“秦師傅,您準備帶哪兩件實物?需要我們這邊準備什麼展示設備嗎?投影、話筒都有。”趙主任的聲音熱情而周到。
秦建國想了想,說:“就帶那件紫檀硯屏,還有那個黃花梨癢撓。投影……可能需要,我想放些修複過程的照片,有些細節光看成品看不出來。彆的沒什麼了,我提前一點過去,把東西擺好就行。”
“好的好的!照片您整理好,提前發給我,我讓技術人員準備好。另外,我們這邊還打算做一個簡單的介紹牌,寫上您的基本情況和修複技藝的特點,您看有沒有需要特彆說明的?或者忌諱的提法?”趙主任問得很細致。
秦建國沉吟了一下:“介紹……就寫‘民間木作修複匠人秦建國’就行。忌諱沒有。技藝特點……”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就說‘遵循古法,因物施修,重其筋骨,保其神韻’吧。”
“好!‘遵循古法,因物施修,重其筋骨,保其神韻’,說得好!我記下了。”趙主任在電話那頭似乎是在記錄,“那就這麼定了,秦師傅,下周五見,期待您的精彩分享!”
掛了電話,秦建國看著手裡剛剛緊固好的藤椅骨架,若有所思。“遵循古法,因物施修,重其筋骨,保其神韻。”這十六個字,是他半生經驗的總結,說起來簡單,做起來,每一件都需要傾注全部的心力。
下午,他開始嘗試編織藤椅的座麵。何師傅教的“胡椒眼”起頭他已經練熟,但真的要在椅座框架上編出一整張結實、平整、圖案勻稱的座麵,是另一回事。
他把老藤條在溫水中泡軟,增加韌性。然後,按照何師傅教的,從椅座框架的一角開始,固定經線縱向的藤條)。固定很有講究,不能太緊勒壞框架,也不能太鬆導致後期編織鬆動。他用了傳統的纏繞打結法,既牢固又便於後續調整。
開始編織緯線橫向的藤條)時,問題出現了。因為要“壓一挑一”,手勁必須均勻。力氣大了,編得太緊,藤條繃得像琴弦,不僅坐著硬,藤條本身也容易因張力過大而斷裂;力氣小了,編得鬆垮,坐上去陷下去,不美觀也不耐用。而且,要時刻注意圖案的規整,“胡椒眼”的菱形孔洞大小要基本一致,邊緣要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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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國全神貫注,手指在藤條間穿梭、按壓、挑撥。很快,他的手指就被粗糙的藤條磨得發紅,有些地方甚至起了細小的毛刺。但他渾然不覺,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下的經緯交錯之間。編了十幾排,他停下來審視,眉頭微皺——中間部分似乎比兩邊略緊了些,導致微微向上拱起,不那麼平整。
他想了想,沒有拆掉重來,而是用濕布輕輕擦拭編好的部分,讓藤條略微回軟,然後用一根光滑的木棒,小心地從背麵輕輕推壓過緊的區域,一點點調整,讓張力重新分布均勻。這是個細膩的活兒,急不得。
“師父,這比做榫卯還費神啊。”李剛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看著秦建國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和專注的神情,感歎道。
“不一樣。”秦建國沒有停手,目光隨著木棒的移動而移動,“榫卯是剛的,是結構,差一絲一毫都不行,靠的是精準。這藤編是柔的,是麵,要的是均勻和彈性的平衡,靠的是手感。就像……”他想了想,“就像揉麵,水多了太黏,水少了太硬,勁大了麵死,勁小了沒韌性。得剛剛好。”
李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回去繼續琢磨他的多寶格圖紙了。王小川也好奇地過來看了一會兒,咂舌道:“這要編完,得不少功夫。”
“慢工出細活。”秦建國隻說了這麼一句。他享受著這個過程。與木頭打交道,更多是減法切削)和組合榫卯);而與藤條打交道,則是編織與構建,是另一種創造。雖然生疏,雖然手指生疼,但看到在指尖下逐漸成形的、緊密而富有彈性的藤麵,那種成就感是新鮮的,也是踏實的。
傍晚時分,沈念秋提前關了書店回來,手裡拎著些菜。看到秦建國還在工棚裡,弓著背,就著逐漸暗淡的天光編藤椅,手指上好幾處貼上了創可貼,她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我說秦大師傅,天都擦黑了,還不開燈?眼睛要不要了?”她走過去,啪一聲打開了工棚的燈。明亮的白熾燈光灑下來,秦建國才恍然驚覺時間流逝。
“快了,這一排編完就收工。”秦建國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看著已經完成一小半、初具雛形的藤麵,露出滿意的神色,“這老藤料確實好,越編越順手。”
沈念秋走近看了看,驚訝道:“喲,編得像模像樣嘛!這花紋挺好看,密實又透氣。何師傅教得真不錯,你學得也快。”
“何師傅是領進門的老師,真正上手,還得自己琢磨。”秦建國小心地放下手中的藤條,用濕布蓋住未完成的部分,防止藤條過快乾燥變形。他洗了手,看著手指上被藤條勒出的紅痕和磨出的薄繭,笑道:“這藤條,比木頭‘咬’手。”
“活該,誰讓你那麼急。”沈念秋嗔道,拉過他的手看了看,“吃完飯給你上點藥。石頭呢?”
“在屋裡寫作業呢。今天回來挺興奮,說手工課老師表揚他磨的木片最光滑,還問我要了塊小木料,說是要自己刻個什麼東西,神神秘秘的。”
晚飯時,石頭果然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的“作品”——一塊半個手掌大的椴木片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個大概是小狗的圖案,旁邊放著秦建國給他找來的、磨圓了刀尖的安全刻刀。
“爸,我想刻隻小狗,送給孫老師。她可喜歡小狗了。”石頭眼睛亮晶晶的。
秦建國拿起木片看了看,椴木質軟,適合小孩雕刻。“想法不錯。不過,刻東西不能急,先用刻刀沿著畫好的線,輕輕地、一遍一遍地劃出凹槽,彆想著一下就能刻多深。手要穩,刀要順著一個方向,不能來回拉,容易傷著手,也容易把木頭刻劈了。來,爸教你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