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陳舊的、混合了木頭、灰塵、以及難以名狀的、時光沉澱後的微澀氣味,淡淡地飄散出來。秦建國用強光手電照進去。
匣內襯著深藍色的綢緞,但早已失去光澤,變得晦暗脆弱,多處破損。綢緞下是木胎。內部保存狀況比外部稍好,但也布滿了灰塵和黴點。最重要的是,秦建國看到了內部的結構——在匣蓋內側,靠近完好合頁的一端,有一個淺槽,裡麵空空如也,但槽的形狀和大小,明顯是為了固定某件扁平物品,很可能就是原本存放的印章。而在匣底,靠近被鏽死合頁的一端,有一個同樣形狀的凹痕,但似乎曾有什麼東西被粘在上麵,又脫落了,留下一點膠痕和壓痕。
秦建國心中一動。他回想昨天清出的那塊白色碎片。難道,那是原本固定在匣底,用於承托印章的墊片?如果是,材質可能是象牙、玉石或骨角。可惜隻剩碎片,難以複原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軟毛刷和吸耳球,清理內部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蝴蝶的翅膀。破損的綢緞他不敢動,一動就可能碎裂得更厲害。清理後,內部木胎顯露出來,是細膩的楠木,顏色比外部深,保存尚可,沒有明顯的開裂或蟲蛀。
他仔細測量了內部淺槽和底部凹痕的尺寸,記錄下來。然後,嘗試著從內部觀察那道打不開的合頁。可惜角度所限,看不真切,隻能隱約看到鏽蝕非常嚴重,軸芯可能已經與軸套鏽死在一起。
輕輕合上能打開的那一側,秦建國陷入沉思。目前來看,修複方案可以確定了:外部,清理汙垢,穩定漆層用極稀的漆料加固邊緣),用木粉和膠填補裂縫需調色),用同質楠木修補缺損的角需做舊),最後整體上一層極薄的保護性啞光木蠟油,既保護,又不改變其古樸外觀。內部,破損的綢緞襯裡無法修複,但可以清理乾淨後,製作一個新的、顏色質地相近的絲綢內襯需做舊處理)覆蓋上去,既美觀又保護木胎。至於內部固定印章的淺槽和底部墊片,可以征求陳老先生的意見,是保持原樣,還是按原痕跡複原一個簡單的墊片不用貴重材料,僅起提示作用)。
而那個鏽死的合頁,是最大難題。強行打開,極可能損壞合頁本身或連帶撕裂木料。或許,可以保持現狀,隻做除鏽和潤滑處理,讓它不再繼續惡化,但承認無法打開?或者,嘗試更溫和的方法,比如長時間用滲透劑浸泡?這需要時間,而且有汙染周圍漆木的風險。
秦建國更傾向於第一種方案。修複的最高原則是“最小乾預”,在無法確保安全打開的情況下,保持其閉合狀態,並做好防鏽處理,也是一種可接受的、尊重物件現狀的選擇。畢竟,這印匣的核心價值在於其本身的曆史和工藝,能否打開,或許並非最關鍵。
他決定,等外部清理和修補完成後,再與陳老先生詳細溝通一下內部襯裡和合頁的處理方案。
思路清晰了,接下來的工作就有了方向。秦建國開始著手修補那道裂縫。他收集打磨楠木時留下的木粉顏色相近),用魚鰾膠調和,加入微量礦物顏料調色,直到與印匣木胎的顏色極其接近。然後,用牙簽一點點將調好的木粉膠填入清理好的“v”形槽中,壓緊,刮平。填補物略高於表麵,待其乾透後,再用刻刀和砂紙打磨平整。這需要極高的調色技巧和修補手藝,以求修補處與周圍渾然一體。
至於磕碰缺損的角,他需要一塊相似的楠木。他在自己的“百寶箱”——一個裝滿各種老舊木料邊角的小箱子——裡翻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一塊顏色、紋理都較為接近的老楠木料。按照缺損部位的形狀,仔細切割、修形,做出一個補塊。然後,在印匣的缺損處和補塊上開出對應的、微型的榫卯或直接用膠粘,視強度需要),將補塊粘合上去。膠乾後,再細細修整補塊的形狀,使其與原件完美接合,最後同樣進行做舊處理,讓新舊木料在觀感上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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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工作極其瑣碎、耗時,需要眼力、手力和極大的耐心。秦建國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隻在吃飯和必要休息時起身活動一下。王小川和李剛完成多寶格的收尾後,也各自忙碌——王小川打磨幾件之前接的小件家具,李剛則開始設計一個新的、相對簡單的床頭櫃圖紙。工棚裡大部分時間很安靜,隻有極其細微的刻削聲、打磨聲,以及偶爾的低聲交流。
沈念秋有時會送些茶水點心進來,看到秦建國戴著寸鏡,全神貫注對付那方小小的印匣,便悄悄放下東西,默默退出。石頭放學回來,也會好奇地趴在工棚門口看一會兒,但看到父親那副“生人勿近”的專注模樣,便吐吐舌頭,跑去做作業了。
幾天後,多寶格被那對中年夫婦歡天喜地地搬走了,工棚裡頓時空了一塊。秦建國也將印匣的裂縫填補和缺損修補初步完成,隻待徹底乾透後進行精細打磨和做舊。他開始著手準備新的內襯。他選了一塊質地接近、顏色稍深的深藍色絲綢,準備用極淡的茶水進行輕微染色和做舊處理,模仿歲月侵蝕的效果。
就在他準備嘗試調配“做舊”藥水時,院門外傳來了孫老師的聲音,還伴隨著幾個孩子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秦建國放下手中的活,擦了擦手,走出工棚。隻見孫老師領著四五個八九歲的孩子站在院門口,孩子們手裡都拿著小木塊、砂紙之類的東西,正是上次手工課上打磨的那些。石頭也跟在旁邊,小臉上滿是興奮。
“秦師傅,打擾您了!”孫老師有些不好意思,“這幾個孩子,非纏著我要來看看真正的木工坊是什麼樣的,還想讓您看看他們‘創作’的作品。”說著,她示意孩子們把手裡的東西舉起來。那些小木片,有的被磨成了光滑的圓餅,有的被粗糙地刻出了簡單的圖案,有的用撿來的樹葉、石子粘成了拙樸的拚貼畫。
孩子們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好奇和期待,看看秦建國,又看看他身後的工棚。
秦建國看著那些稚嫩卻認真的“作品”,再看看孩子們純淨的眼神,心裡那點被打擾的不快消散了。他側了側身:“進來吧,小聲點,裡麵有工具,彆亂碰。”
孩子們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隨即又趕緊捂住嘴,踮著腳尖,興奮又小心翼翼地走進院子,好奇地東張西望。工棚裡各種沒見過的工具、木料、半成品,對他們來說充滿了魔力。
“秦師傅,我們就在院子裡,不影響您乾活。就是想讓他們看看,真正的好木工是什麼樣的。”孫老師連忙說,又對孩子們道,“記住,隻用眼睛看,手背在後麵,不許摸!尤其是那些鋒利的工具!”
秦建國點點頭,走回工作台前,繼續他手頭的工作——調配做舊藥水。他用的是最溫和的方法:紅茶加少量陳醋,再加一點點墨汁,兌水稀釋。他需要反複試驗濃度,以求達到理想的、模擬年深日久的深藍色效果。
孩子們乖乖地站在工棚門口,探著小腦袋往裡看,看到秦建國拿著刷子,在一塊藍色的布上刷著褐色的水,都很好奇。一個膽子大點的男孩小聲問:“秦叔叔,您在給布洗澡嗎?水怎麼是黃色的?”
秦建國手上動作沒停,頭也不抬地答道:“不是洗澡,是做舊。讓新布看起來有點舊舊的,像用過很久的樣子。”
“為什麼要讓新布變舊呀?”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女孩問。
“因為要補一個很舊很舊的盒子,裡麵破了,要換塊新布,但新布太新了,和舊盒子放在一起不配,所以要把它弄得舊一點,像一家人。”秦建國難得地用孩子能懂的話解釋。
“哦……”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覺得這個解釋很有趣。
秦建國試了幾種濃度,終於找到一種看起來比較自然的,開始小心翼翼地用軟刷將藥水塗在絲綢上。動作很輕,很均勻。孩子們安靜地看著,仿佛在看一個有趣的魔術。
孫老師趁機低聲對孩子們說:“看到沒有,秦叔叔做事多認真,多仔細。這就是‘工匠精神’,做一件事,就要儘力做到最好。”
秦建國聽到了,沒說話,隻是嘴角微微彎了一下。工匠精神?他不太懂這些大詞。他隻知道,東西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要對得起材料,對得起手藝,對得起把它托付給你的人。
絲綢需要時間陰乾。秦建國放下刷子,洗了手,走到孩子們麵前,看了看他們手裡的“作品”,簡單點評了幾句:“磨得很光滑,手穩。”“刻的時候,刀要拿穩,順著一個方向。”“拚貼的想法不錯,膠水下次可以少抹點,更乾淨。”
雖然隻是簡單的幾句話,孩子們卻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勵,小臉都興奮得發紅。石頭也驕傲地挺起了小胸脯。
“秦叔叔,您能給我們看看您正在修的寶貝嗎?”那個膽大的男孩又提出請求,眼睛瞟向工作台上那個用軟布蓋著的印匣。
秦建國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他走過去,輕輕揭開軟布。那方雖然經過初步清理和修補,但依然顯得古舊斑駁的楠木印匣,呈現在孩子們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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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舊啊!”
“這是什麼盒子呀?黑乎乎的。”
“上麵有金色的畫!快看!”
孩子們發出低低的驚歎,雖然他們看不懂工藝和曆史,但那種古樸滄桑的質感,以及漆皮下若隱若現的金色紋樣,依然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這是一個很老的印章盒子。”秦建國儘量用簡單的語言解釋,“它可能比你們的太爺爺年紀還大。上麵金色的畫,是用金子做的。現在它有點壞了,我在修它。”
“它怎麼壞的呀?”
“時間太長了,木頭會乾,漆會掉,金屬會生鏽。就像人老了,頭發會白,皮膚會有皺紋一樣。”秦建國說。
“那修好了,它還能用嗎?”
“修好了,它就能繼續保存下去,以後的人還能看到它,知道以前的人,也能做出這麼好看的東西。”
孩子們似懂非懂,但看著秦建國平靜而認真的神情,看著那方仿佛沉睡著時光的舊印匣,都安靜了下來,眼裡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或許是懵懂的好奇,或許是一絲對“古老”和“手藝”的初淺敬畏。
孫老師適時地帶著孩子們告辭了,院子裡恢複了安靜。秦建國重新坐回工作台前,看著那塊正在陰乾的、顏色逐漸變得沉靜的絲綢,又看看那方靜默的印匣。孩子們來去如風,卻仿佛在工棚裡留下了一絲新鮮的、活潑的氣息。他想起那些亮晶晶的眼睛,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趴在父親的工作台邊,看著那些神奇的木頭在父親手中變幻出各種形狀。
傳承,有時候不一定需要多麼正式的儀式或宏大的敘事。或許,就是這樣一次偶然的探望,幾句簡單的對話,一次專注的凝視,就在某個孩子心裡,悄悄埋下了一顆種子。至於這顆種子將來是否會發芽,會長成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但至少,他讓他們看見了,這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與木頭、與時光打交道的方式,還有這樣一種安靜而執著的生活。
絲綢漸漸乾了,顏色變得沉穩,與印匣內部的色調接近了許多。秦建國用軟布輕輕擦拭掉表麵的浮色,開始按照內部尺寸裁剪、折疊、準備粘貼。他選用最溫和的、可逆的專用膠水,隻在關鍵點塗抹少量,將新襯裡小心地貼合進去,既遮蓋了破損的舊襯,又儘量不損傷內部木胎。
接下來,是最關鍵也最需要耐心的表麵處理。填補裂縫和缺損的木料,在乾透打磨後,需要“做舊”,使其與周圍的老木料在色澤、質感上協調。秦建國用細砂紙、鋼絲絨、甚至是用過的茶葉包,蘸取極淡的顏料水或茶水,一點點地擦拭、點染、打磨修補處,模仿自然磨損和氧化效果。這個過程沒有定式,全憑經驗和眼力,反複對比,不斷調整,直到修補處“消失”在整體之中,隻有湊近細看,才能發現那精心掩飾的痕跡。
當最後一遍極薄的啞光木蠟油被均勻地塗擦在印匣表麵,並用軟布拋光後,這方曾經汙損、破損、幾乎被遺忘的楠木印匣,仿佛被時光輕輕喚醒。它依舊斑駁,依舊布滿歲月的痕跡,漆皮剝落處依舊顯露出滄桑,戧金的紋樣依舊模糊。但它不再顯得破敗肮臟,而是呈現出一種潔淨的、健康的“舊”。深沉的木色,隱約的金光,修補處不著痕跡的融入,整體散發出一種曆經滄桑後沉澱下來的、安詳而內斂的美。那道鏽死的合頁,秦建國最終選擇了保守處理,隻做了外部除鏽和防鏽,保持其閉合狀態。這反而為印匣增添了一絲神秘感——那無法開啟的一側,或許守護著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秦建國將它放在工作台柔和的燈光下,靜靜地看了很久。這不僅僅是一件修複好的物件,更像是一次與百年前那位無名匠人,與陳老先生的曾祖父,乃至與漫長時光的對話。他完成了自己作為“中間人”的責任。
他給陳老先生打了電話。第二天,陳老先生如約而至。當他看到修複後的印匣時,愣了很久。他沒有立刻去拿,而是圍著工作台,從各個角度細細端詳,手指微微顫抖。終於,他伸出雙手,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珍寶,將印匣輕輕捧起。
“好……好……”老人喃喃道,聲音有些哽咽,“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個樣子!它‘乾淨’了,‘精神’了,可它還是它,一點沒變年輕,也沒變陌生……”他撫摸著光滑了許多的漆麵,指尖劃過那些金線的凹槽,仔細查看修補過的邊角和裂縫,眼裡有水光閃動,“秦師傅,您真是……真是懂它。這手藝,這心思……”他放下印匣,緊緊握住秦建國的手,良久才鬆開。
交接完成,陳老先生捧著印匣,像捧著失而複得的至寶,小心翼翼地走了。工棚裡似乎還殘留著老人激動的情緒。
秦建國走到院子裡,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有新刨花的清新,有木蠟油的暖香,有泥土的氣息,也有遠處飄來的、不知誰家做飯的煙火氣。多寶格交付了,楠木印匣修複了,孩子們的好奇心也得到了些許滿足。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軌道。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講座的漣漪還在擴散,陳老先生或許會帶來新的口碑,孩子們心裡或許已種下好奇的種子,而他自己,在修複那方印匣的過程中,仿佛也觸摸到了一段更為悠遠的時光脈絡。
他回到工棚,開始收拾工具,清理工作台。角落裡,又堆起了一些新的木料,是下一件活計的原料。王小川在打磨一張老桌子的腿,李剛在對著電腦優化他的床頭櫃設計圖。砂紙聲,鍵盤聲,安穩而平常。
秦建國拿起一塊木料,掂了掂分量,看了看紋理。新的挑戰,新的對話,又將開始。他拿起刨子,推了一下。木花卷曲著跳出,帶著新鮮的木香,在午後的陽光裡,打著旋兒,輕輕落在地上。
生活,就在這木香與時光的交替中,繼續向前,悠長,而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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