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花境,核心靜室。
此地不似外界的詭譎妖豔,反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令人心神寧靜的蓮香。空氣清澈,微光柔和,源自靜室中央白玉台上緩緩旋轉的一朵虛幻白蓮。蓮心處,一點純淨白焰靜靜燃燒,散發出的溫暖生機驅散了所有汙穢與死寂,也將這片空間與花境外那吞噬轉化無儘汙染的磅礴黑蓮領域隔絕開來。
白玉台旁,荊青冥靜靜佇立。
他褪去了那身象征殺戮與毀滅的修羅戰袍,僅著一襲簡單的墨色長衫,長發未束,隨意披散。曆經天火遺跡的終極蛻變,他周身氣息已內斂到極致,再無半分能量外泄,若非那雙深邃眼眸開闔間偶爾流轉過的、足以令天地失色的枯榮生滅之景,他看上去便似一個凡俗間的清冷公子。
隻是那清冷之下,是執掌生死、俯瞰眾生後的絕對平靜。
他的目光,落在白玉台上安詳沉睡的中年男子身上——荊父。
淨世白蓮的本源之力溫和而持續地滋養著荊父殘破的軀殼與枯竭的神魂。昔日為守護小小花圃而被邪魔重創、又因古陣延緩而長期浸泡在微弱汙染中近乎油儘燈枯的身體,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生機。乾癟的肌膚重新變得飽滿,灰敗的臉色透出紅潤,就連那被歲月和憂患刻下的深深皺紋,似乎也被白蓮的生機之力熨平了些許。
荊青冥的指尖微微顫動了一下。
強大如他,一念可決萬千生死,一手締造這令仙魔戰栗的無間花境,此刻心中卻泛起一絲極細微的、久違的波瀾。
是忐忑?是希冀?亦或是……恐懼?
恐懼得知某些真相,恐懼這失而複得的溫情再次破碎。
他回想起幼時,父親那雙布滿老繭、卻總是溫暖的大手,如何細致地教他辨認每一種花草的習性,如何在那句“娘娘腔”的嘲諷後,默默將他護在身後,用沉默的堅守告訴他,與花草相伴並非恥辱,而是與自然對話的禮物。
回想起大婚當日被退婚,他笑著接下退婚書,轉身踏入那吞噬一切的瀝青柱時,眼角餘光瞥見的,是父親目眥欲裂、瘋狂想衝破人群撲來的身影,以及那一聲被邪魔咆哮淹沒的、撕心裂肺的“冥兒——!”。
回想起流放腐沼藥園,在最絕望痛苦、與汙染搏命融合時,是懷中那株父親贈予、以他名字命名的“青冥草”散發出的微弱清涼,一次次將他從徹底瘋狂的邊緣拉回。
這株青冥草,如今正靜靜躺在荊父的胸口,受白蓮溫養,葉片越發青翠欲滴,隱隱流動著奇異的光澤。
時間在靜室中無聲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又仿佛隻是一瞬。
荊青冥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看到,荊父搭在身側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勾動了一下。
緊接著,那覆蓋著眼瞼的睫毛開始顫抖,如同蝶翼掙紮著欲要破繭。
呼——
靜室內無風,但那朵虛幻白蓮的旋轉速度卻微微加快了幾分,蓮心白焰跳躍著,將更多柔和的生機光輝灑落,籠罩住荊父全身。
一聲極輕、極沙啞,仿佛破損風箱般艱難的吸氣聲,打破了室內絕對的寂靜。
荊父的胸膛微微起伏,眼皮顫動得越發劇烈。
終於,在那雙經曆了無數磨難與沉睡的眼眸緩緩睜開一條縫隙的刹那,靜室內流淌的生機之力仿佛找到了最終的歸宿,歡快地湧入他的身體。
眼眸初睜,是渾濁與迷茫的,映照著靜室頂壁柔和的光。
但很快,那渾濁便如被清泉洗過,迅速變得清明。長期昏迷帶來的恍惚快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澱了歲月與滄桑的沉穩光澤。他的視線有些僵硬地移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上方那朵散發著令他無比舒適安寧氣息的白蓮虛影。
“……淨……世……”他嘴唇翕動,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氣音,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震撼與追憶。
然後,他的視線向下,移動,最終定格在了靜立床畔的那道墨色身影上。
那一刻,荊父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的眼睛驟然睜大到了極致,所有的迷茫、震撼、追憶悉數褪去,被一種極度洶湧的情感所取代——那是失而複得的狂喜,是深入骨髓的擔憂,是刻骨銘心的愧疚,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深藏的恐懼。
“冥……兒……?”
乾裂的嘴唇顫抖著,擠出這兩個字,沙啞得厲害,卻蘊含著爆炸性的情感力量。
荊青冥上前一步,緩緩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父親平行。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父親那隻試圖抬起、卻因無力而顫抖的手。觸手一片溫熱,充滿了生機,再非昔日冰冷。
“爹。”他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極致的克製,仿佛洶湧海麵下的暗流,“是我。沒事了,您安全了。”
感受著兒子手中傳來的、沉穩如山嶽又深邃如星海的力量,荊父眼中的淚水瞬間決堤,沿著眼角深深的皺紋滑落,浸入鬢角斑白的發絲中。他沒有嚎啕大哭,隻是無聲地流淚,身體因激動而輕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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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反複喃喃著,另一隻手也抬起來,緊緊抓住荊青冥的手,仿佛一鬆開,眼前的兒子就會如幻影般消失。
父子二人就這樣靜靜相對,一人淚流滿麵,激動難言;一人沉默相伴,眸底深處翻湧著複雜難明的情緒。淨世白蓮的光輝溫柔地籠罩著他們,將這一刻的靜謐與重逢渲染得近乎神聖。
良久,荊父的情緒才稍稍平複。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悠長而順暢,顯示著他的身體正在飛速恢複。他借著荊青冥的力量,緩緩坐起身,靠在了白玉台邊的軟墊上。
他的目光,終於得以仔細地、認真地打量自己的兒子。
這一看,卻讓他剛剛平複的心潮再次劇烈翻騰起來,眼中充滿了震驚與陌生。
眼前的荊青冥,容顏依舊年輕,甚至比昏迷前更顯俊美無儔,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深處蘊藏的東西,是他完全無法理解的。那是一種看透了生死輪回、執掌了毀滅與創造的漠然,是一種立於萬眾生靈之上的絕對威嚴。兒子周身那內斂到極致的氣息,反而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修士,甚至不是他認知中那些仙宗巨頭該有的氣質。
更何況,此地……這靜室彌漫的生機之力精純無比,遠超他的想象,外麵隱隱傳來的、那浩瀚如淵、卻又帶著一絲令人心悸的枯寂與妖異氣息的能量場,更是他聞所未聞。
“冥兒……你……”荊父的聲音依舊沙啞,卻順暢了許多,帶著濃濃的困惑與擔憂,“你的身體……還有這裡是什麼地方?仙宗的人呢?那些邪魔……”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邪魔襲擊花圃,他拚死守護,然後重傷瀕死的那一刻。
荊青冥沉默了一下,緩緩道:“這裡是無間花境,我建立的地方。仙宗……已是過往。邪魔,於我而言,已非威脅。”
他的話語平淡,卻蘊含著無與倫比的自信與力量。
“無間花境?你建立的?”荊父更加困惑,甚至有些茫然失措,“仙宗已成過往?這……我到底昏睡了多久?冥兒,你……你如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荊青冥那雙修長如玉的手上,似乎想從中看出兒子這些年的經曆。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臉色猛地一變,一把反抓住荊青冥的手,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個剛剛蘇醒的病人。
“冥兒!你的血脈!你的花仙血脈!是不是……”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急促而恐懼,眼中充滿了後怕與審視,“那天邪魔入侵,汙染彌漫,你有沒有被……你的血脈特殊,最易被汙染侵蝕!快告訴爹!”
看著父親那焦急萬分、唯恐聽到最壞消息的表情,荊青冥的眼神微微波動了一下。
他輕輕抽出手,在荊父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緩緩攤開掌心。
下一刻,一朵凝實的、妖異與聖潔並存的蓮花悄然浮現。
花瓣漆黑如墨,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邊緣卻流轉著一絲暗金色的神秘紋路。而在那墨玉般的蓮台中心,一簇純淨無瑕的白焰靜靜燃燒,散發出溫暖而充滿生機的光輝,與花瓣的漆黑形成了極致而和諧的對立統一。
枯榮與生滅的氣息,在這朵小小的蓮花上交彙流轉,仿佛蘊含著一方世界的輪回法則。
“爹,”荊青冥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荊父的耳邊,“您說的汙染,是指這個嗎?”
荊父的雙眼瞬間瞪得滾圓,死死地盯著那朵顛覆他一切認知的黑蓮白焰,嘴巴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裡發出“咯咯”的、難以置信的抽氣聲。
他感受到了那黑蓮中蘊含的、比他認知中最可怕的邪魔汙染還要精純深邃無數倍的寂滅之力,同時也感受到了那白焰中足以淨化萬物、滋養天地的磅礴生機。
這兩種截然相反、本該互相排斥毀滅的力量,竟然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溫順地懸浮在兒子的掌心。
這……這怎麼可能?!
花仙血脈,至純至淨,天性親近自然生機,對汙染邪氣最為敏感排斥,觸之即潰,染之即瘋!這是鐵律!
可眼前……
“我……我……”荊父徹底失語,大腦一片空白,世界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他抬起頭,看著兒子那雙深邃平靜的眼眸,一個荒謬卻又唯一可能的念頭,如同瘋狂滋生的藤蔓,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你……你能……控製汙染?”這句話問得艱難無比,每一個字都充滿了驚駭與震顫。
荊青冥五指微攏,黑蓮白焰悄然隱去,靜室重歸平靜,仿佛方才那驚世駭俗的一幕從未出現。
“不是控製。”他糾正道,語氣依舊平淡,“是吸收,是轉化,是化為己用。它是我力量的源泉,是我踏上巔峰的基石。”
他頓了頓,看著父親那震驚到幾乎麻木的臉,緩緩拋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現在,爹,您能告訴我,為什麼我的花仙血脈,不僅沒有在汙染中毀滅,反而能將其視為養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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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您似乎……對此並非一無所知?”
荊青冥的目光沉靜如水,卻帶著不容回避的力量,直直地看向荊父的眼底深處。
“我身上的‘係統’,我血脈深處的低語,那株您給我的、與眾不同的‘青冥草’……這一切,究竟藏著什麼秘密?”
“我的母親……她到底是誰?”
轟——!
最後這個問題,如同最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荊父緊繃的心神之上。
他身體劇烈一顫,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眼中猛地湧起無儘的痛苦、追憶、恐懼,以及一種深埋已久、幾乎要破土而出的巨大秘密。
他避開了荊青冥的目光,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雙手死死攥緊了身下的軟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靜室內,隻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以及那無聲流淌、卻仿佛驟然變得沉重的蓮香。
荊青冥沒有再催促,隻是耐心地等待著。他知道,父親正在經曆巨大的內心掙紮,那關乎一段塵封已久、或許極其殘酷的往事。
良久,荊父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緩緩鬆開了緊攥的手,癱軟在軟墊上。他抬起頭,望向靜室虛無處,眼神變得空洞而哀傷,淚水再次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