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散得比楊靖想得還快。
第三日晌午頭,小石頭娘裹著霜花的藍布衫剛轉過村東頭老柳樹,王念慈就捅了捅他胳膊:瞧,懷裡那摞紅本本。
楊靖踮腳一望,可不是?
小石頭娘棉襖前襟鼓得像揣了隻胖兔子,露出半截紅漆封皮,在日頭下亮得紮眼。
他喉頭一熱,想起三日前那點窗縫微光——此刻倒像把星火,終於燎到了明麵兒上。
石頭娘!他扯開嗓子喊,驚得樹杈上的麻雀撲棱棱飛。
小石頭娘腳步頓住,抬頭見是他,眼眶先紅了。
她加快兩步,走到近前時棉襖襟子窸窣作響,露出七本疊得齊整的賬本,每本封皮都蓋著鮮紅的戳子,最上麵那本還沾著點雞蛋黃——許是路上揣得太暖,哪家嬸子塞的熟雞蛋化了。
昨兒後半夜,老趙家二兒媳把賬本塞進我包袱皮兒裡,說擱炕席底下硌得慌,還是見天日好小石頭娘抽了抽鼻子,手指撫過賬本邊角的毛邊,馬大腳家的本子最薄,就三頁,可每頁都拿鉛筆描了又描——她說頭回覺得,自個兒掙的錢不是偷來的,是能擺到台麵上的。
楊靖接過賬本,指尖觸到封皮上凹凸的紅漆,忽然想起上輩子送外賣時,顧客給的五星好評貼紙。
都是讓人心裡發燙的物件兒。
他翻到第一本內頁,趙春花的字跡歪歪扭扭:二月初九,織毛巾十二條,隊裡收走十條換工分,自個兒留兩條,賣了八塊。後麵還畫了個歪歪的笑臉。
辦曬賬日。他突然拍板,賬本在掌心拍得一聲,不擺桌,不講話,就掛村口老槐樹上,誰想看誰看。
正蹲在牆根兒曬暖的劉會計地站起來,煙袋鍋子掉在地上,這不是把家底亮給外人?
上回老李家丟了半袋苞米,還不是因為他大閨女跟鄰村說家裡存糧夠吃半年......
楊靖把賬本往他懷裡一塞,笑得虎牙閃了閃:劉叔,您當現在還是偷雞摸狗的年月?
咱這賬本上記的,是織毛巾掙的,是編筐賣的,是給隊裡修犁賺的——都是正經營生。
亮出來,才沒人敢動。他指了指賬本上的紅戳,再說了,您看這章,是王同誌拿供銷社的印泥蓋的,比您那會計章還紅三分。
劉會計捏著賬本翻來覆去看,煙袋鍋子在褲腿上蹭了又蹭:要真有人......
有人嚼舌根?楊靖勾住他肩膀往老槐樹走,張大山昨兒還說,他媳婦記了半個月賬,現在能背出全家工分明細——比他這個副隊長還門兒清。
曬賬日當天,老槐樹底下比過年還熱鬨。
楊靖搬來兩條長凳搭梯子,王念慈踩著凳子掛賬本,紅漆封皮在風裡晃,像一串喜慶的小燈籠。
張大山蹲在樹下念賬本,嗓門兒比隊裡的大喇叭還響:趙春花,二月織毛巾十二條,收入八塊!
俺家那口子織得比她還多!李家溝的巧雲媳婦踮著腳扒拉前麵的人,花布頭巾都歪到耳朵根,讓俺瞅瞅,讓俺瞅瞅!
哎哎哎,彆拽我襖袖子!馬家窪的王嬸子護著自家賬本,這是俺家二小子上小學的學費,記清楚了才能跟他爹說不是我藏私,是給娃攢的
人群裡突然炸開聲吼:你這月竟掙了三塊六?楊靖抬頭,見個黑紅臉漢子擠到最前頭,手指戳著馬家窪老錢家的賬本,我一天工分才一毛二,合著你比我掙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