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連下三日,楊靖天沒亮就裹著油布往驛站跑。
木屐踩過泥地噗嘰噗嘰響,他心裡直犯嘀咕——前日雨停時他特意用草繩係了地窖門,這會兒草繩鬆鬆垮在門框上,門縫裡飄出股潮乎乎的糧食味。
劉叔!他掀開門簾,正撞見劉會計蹲在灶台邊擦算盤,窖門開了。
劉會計手一抖,算盤珠子稀裡嘩啦掉了半桌。
兩人踩著泥腳印衝到地窖前,楊靖扯下草簾子,黴味混著潮濕的土腥氣撲出來。
他摸黑往下探,指尖觸到空蕩蕩的陶甕壁——前日剛兌的三百斤高粱,如今隻剩半甕底兒,像被誰拿勺子挖走了心。
這要傳出去......劉會計扶眼鏡的手直抖,說咱們謊稱縣城賒糧,信用簿上那幾百個紅章可就成笑話了。
楊靖沒接話,蹲在窖口借著天光看地麵。
泥地上印著七八個鞋印,有張大山家的牛筋底,有小石頭娘的千層底,連趙小娥的布鞋印都歪歪扭扭混在裡頭——所有腳印都朝著窖口去,沒一個往外走的。
不是偷。他抹了把臉上的雨珠,是借。
劉會計湊過來瞅了瞅:你咋知道?
偷糧的人會揣著布袋貓腰走,腳印深淺不一。楊靖用樹枝比了比,這些印子前腳掌都陷得淺,像捧著糧往家走,怕撒了。他突然笑出聲,再說了,偷糧的能留半甕?
我昨兒見李老四家娃在曬場啃生玉米,小臉兒黃得跟菜葉子似的。
劉會計拍了下大腿:合著是各家揭不開鍋,又抹不開麵兒找咱借,自個兒來窖裡摸的?
摸都摸得這麼齊整。楊靖蹲起身,褲腿沾了老大一塊泥,走,夜校去。
夜校油燈昏黃,趙小娥正拿根樹棍在黑板上畫積分表,見楊靖進來,粉筆地斷成兩截:楊哥,張叔說他今個兒挑了二十擔水,積分能漲不?
先甭算積分。楊靖把破草帽往桌上一扣,我宣布個事兒——共治基金提前放糧,優先積分高戶。
底下嗡嗡聲炸成一片。
小石頭娘正給娃補褲襠,針地紮進手指:我...我家動了半袋。她紅著臉站起來,布衫前襟沾著草屑,昨兒娃半夜哭醒,說夢見吃高粱餅子。
我想著...想著這糧反正要周轉,就先拿了。
我認罰!
我家也動了。張大山從後排擠過來,軍大衣上還沾著草籽,前兒李二柱家老母豬下崽,我給送了半袋土豆,換了半袋高粱填肚子。他梗著脖子,要罰連我一塊兒罰!
楊靖樂了,伸手按住要往地上蹲的小石頭娘:罰啥?
你們這是信了,才敢動糧——信比糧貴。他指了指牆上的《共濟信用簿》,你們拿糧的時候,心裡是不是想著秋收還上?
這借條啊,早刻在你們自個兒心裡了。
王念慈不知何時站在門口,藍布衫領口彆著朵野菊。
她抱來把破吉他,指尖輕撥琴弦:糧窖空,心不慌,你幫我,我幫你忙——清亮的嗓音混著雨水敲窗聲,一張借條燒成光,換來十裡熱肚腸。
夜校裡靜得能聽見油燈芯爆響。
李老四突然跪在地上,從炕洞裡掏出個布包,豆麵簌簌漏在泥地上:我...我藏了半袋豆麵,怕春荒沒吃的。他抹了把淚,楊娃說得對,信比糧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