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風裹著柳枝芽的青嫩氣兒，順著平安屯的土院牆往打穀場鑽。
楊靖蹲在曬穀坪邊啃玉米餅子，正瞧著張大山那五大三粗的漢子叉著腰罵得唾沫星子亂飛——
“算盤能當拜堂香？這算啥子規矩！”張大山踹了腳石滾子，旱煙杆敲得八仙桌咚咚響，“上回老李家小子用賬本當聘禮，我還說鬨著玩，今兒倒好，三對小崽子都要學！不拜天地不磕父母，改拜塊破石頭碑？”
他罵得正起勁兒，閨女張招娣端著搪瓷缸子從院角閃出來，鬢角的紅頭繩晃了晃。
楊靖眼尖，瞅見她袖口裡露出半截紙邊——是本翻得毛邊的《家庭聯審公約》手抄本。
“爹，你歇會兒。”招娣把茶缸往他手裡一塞，轉身要溜。
張大山眼疾手快揪住她後衣領，扯出那本子一翻，臉瞬間漲成豬肝色：“好啊你個丫頭片子！昨兒夜裡趴炕頭寫啥？我還當是給知青寫信——合著在練寫賬本？”
招娣脖子一梗：“王姐說，算盤婚的聘禮要三本手抄公約，字寫不工整人家老李家閨女不嫁！”她偷偷瞥眼楊靖，聲音軟下來，“再說...楊哥不是說了麼，這比送十隻老母雞實在。”
張大山的旱煙杆懸在半空半天沒落下，末了悶聲嘟囔：“...字得寫工整點。”他轉身時褲腳帶翻了茶缸，溫水濺濕鞋幫也顧不上，隻盯著招娣跑遠的背影直撓頭。
楊靖憋著笑啃完最後口玉米餅，剛要起身，後腦勺被個玉米棒子砸中——王念慈抱著個藍布包袱站在曬穀架下，眼尾彎成月牙：“楊大掌櫃的，婚慶籌備組等你開會呢。”
打穀場西頭的知青點裡，劉會計正趴在炕桌前畫圖紙，鉛筆頭在糙紙上戳出好幾個洞。
“念慈啊，這《婚禮收支公示表》可咋設計？”他推了推裂了道縫的眼鏡，“鞭炮錢要記，豆腐宴人頭要記，連新媳婦戴的紅絨花都得記——楊靖說這叫‘婚前預審’？”
王念慈把包袱往桌上一攤，是疊藍布封麵的賬本，邊角壓得方方正正。
“楊靖從縣裡弄來的硬殼本，封麵燙了金。”她翻開一本，“你瞧，‘聯審認證·婚用專冊’，比供銷社的賬本子還結實。”
楊靖倚在門框上搓手笑：“劉叔，就說是縣裡試點，甭提我這兒。”他壓低聲音，“我兌了五本，留兩本給老黑屯——李支書不是說要共信印蓋婚書麼？”
劉會計捧著本子直搓手，指腹蹭過燙金大字：“這比結婚證還金貴！明兒我就教新人們怎麼記第一筆賬——收了三斤粉條當賀禮，記‘禮單·粉條3斤，監督人：王二嬸’。”他突然一拍大腿，“對了，得讓新人把‘婚後每月初九對賬’寫進誓約裡！”
婚禮前夜的月光像層薄霜，楊靖蹲在倉房門口修係統麵板，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
張大山裹著老羊皮襖，手裡攥著個油紙包，上邊還沾著灶灰：“老黑屯李支書托人帶的話。”他把油紙包打開，露出半塊凍得硬邦邦的粘豆包，“說他們也要辦算盤婚，但有個條件——得讓‘共信印’蓋在婚書騎縫上。”
楊靖正撥弄係統積分的手頓了頓，抬頭時眼裡亮得跟星子似的：“成啊，但印要當場蓋。”他屈指敲了敲麵板，“監督人得從對岸來五個——讓老黑屯派倆，咱們屯派倆，再找個中立的趙文書湊數。”
張大山瞪圓眼睛：“你這是把婚禮當審案辦？”
“不。”楊靖站起身，月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長，“是把審案辦成婚禮。”他指了指遠處打穀場掛著的紅賬本，“讓大夥兒記住，信用這東西，比酒肉實在，比紅綢子長久——是能傳家的。”
婚禮當日的打穀場比過年還熱鬨。
三張八仙桌擺成“品”字，桌上沒放喜糖，倒擺著油光水滑的老算盤、簇新的婚用專冊，還有個紅漆印泥盒，共信印在陽光底下泛著棗紅色。
王念慈穿了件月白衫子，站在“共信碑”前理紅綢，碑上“信用為媒”四個大字被擦得鋥亮。
“一拜共信！”劉會計扯著嗓子喊，聲音比嗩呐還響。
新人李鐵柱和王招娣捧著婚書上前，鐵柱的手直抖：“我李鐵柱，保證每月初九和招娣對賬，收支公開，監督到老！”
“我王招娣，保證不藏雞蛋錢，不瞞布票——”招娣突然笑出聲，“要是瞞了，罰我給全屯繡三個月鞋墊！”
圍觀的人哄堂大笑，不知誰起了頭喊：“收支公開！監督到老！”聲音像浪頭似的滾過打穀場。
趙文書混在人群裡，鋼筆在筆記本上飛跑：“儀式無封資修色彩，群眾熱情極高...可報‘新型集體主義婚俗探索’。”
王念慈趁亂把盞紙燈籠掛上旗杆，燈麵是她親手寫的“算盤定姻緣，賬本傳百年”。
一陣風來，燈籠骨碌碌轉起來，光影投在土牆上，竟像一串跳動的數字——1、2、3...9、10，剛好是係統裡“跨江聯審參與青年”的數目。
楊靖望著那光，忽然想起係統麵板裡沉寂已久的“家庭信用評級”功能。
他剛要往倉房走，劉會計慌慌張張跑來，褲腳沾著泥點子：“楊靖！雙河屯來人了！”他喘得直咳嗽，“說他們支書帶人封了‘跨江聯審接待處’，還揚言說要‘破四舊’！”
燈籠火光猛地一晃，在楊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他望著遠處被風吹得翻頁的賬本，又望了望旗杆上旋轉的燈籠，最後把目光投向鬆江方向——江麵上那艘掛著同樣燈籠的渡船，不知何時已靠了岸。
“走。”楊靖扯了扯王念慈的衣袖，把她半舊的棉襖往她肩上攏了攏，“去看看。”
打穀場的喧鬨聲漸漸落在身後，兩人踩著新翻的泥土往村外走。
轉過山包時，楊靖隱約看見“跨江聯審接待處”的木牌下，有張白紙被風吹得掀起一角——上邊的“封”字墨跡未乾，在風裡晃啊晃，像根紮在人心裡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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