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夜後的喧囂,與北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麵孔。
北境的夜,是死寂的,帶著一種吞噬一切的荒涼,唯有永無止境的風嚎與遠處雪原上偶爾傳來的狼嗥,所有的危機都藏在無邊的黑暗與刺骨的寒冷裡,簡單,直接,致命。
而京城的夜,卻是沸騰的,帶著一種浮華糜爛的熱度。各色燈籠、氣死風燈將主要街道照得亮如白晝,光影搖曳,勾勒出飛簷鬥拱的輪廓,也映照著一張張或醉生夢死、或營營役役的臉孔。
人流摩肩接踵,汗味、脂粉香、食物油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濃稠得化不開的世俗氣息。
絲竹管弦之聲從臨街的酒樓妓館、深宅大院裡縹緲逸出,混合著商販為了最後一文錢而聲嘶力竭的叫賣、酒客猜拳行令的喧嘩、車輪碾過青石路發出的單調轔轔聲……這一切,共同構成一幅活色生香、光怪陸離,卻也注定藏汙納垢的繁華畫卷。
雲逸換下那身顯眼的驍騎尉官服,穿著一襲半舊的深灰色棉布直裰,腳下是一雙千層底的布鞋,如同一個尋常的、或許還略帶幾分失意的落魄書生,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城南“流螢巷”湧動的人潮之中。
這條巷子並非京城的主乾道,甚至在一些官繪地圖上都難覓其蹤,但其狹窄的巷道內,卻比許多正街更為擁擠、嘈雜,也更具一種原始的生命力。
兩旁店鋪林立,鱗次櫛比,賣什麼東西的都有:熱氣騰騰、香味霸道的鹵煮火燒、餛飩挑子;支著攤子、現場揮毫代寫書信的窮酸秀才;擺滿地攤、真假難辨、沾著泥土仿佛剛從哪個墳坑裡刨出來的古董玩器;還有一些用破布墊著、明顯來曆不明、閃爍著詭異光澤的零碎貨物,從生鏽的匕首到某些造型奇特的鎖具,不一而足。
空氣中混雜著食物油膩的香氣、劣質脂粉的甜膩、男人的汗臭、牲口的腥臊,以及某種屬於地下交易特有的、隱秘而躁動的氣息。
他是循著李小三白天借著遞送公文的機會,悄悄塞給他的一個皺巴巴紙條來的。
紙條上隻寫了寥寥數字:“流螢巷,丁字口,老瘸子茶攤,亥初。”這是他們早年在天乾城時就約定好的、在不便明麵接觸時的聯絡方式,簡單,有效,且帶著濃厚的市井底色。
老瘸子茶攤很好找,就在丁字路口一個不起眼的、仿佛被繁華遺忘的角落。
一個用破爛葦席和幾根歪斜竹竿勉強支起來的棚子,棚頂甚至能看到星星點點的夜空。
棚下擺著三四張被無數茶客的手臂磨得油光發亮的矮桌和條凳。
一個須發皆白、滿臉溝壑、走路一瘸一拐的老頭,正慢吞吞地用一把巨大的銅壺,給零星的客人倒著顏色渾濁、一看就知是劣等茶葉末子衝泡的茶水。
茶客三教九流,有剛卸完貨、渾身汗濕、在此歇腳的力夫,湊在一起低聲交談、眼神閃爍的貨郎,也有獨自一人、眼神飄忽、形跡可疑的獨行客,默默地啜飲著,仿佛在等待什麼,又仿佛隻是為了躲避夜間的寒意。
雲逸在一張空著的條凳上坐下,粗糙的木頭硌得他不太舒服。
他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掏出兩枚磨得發亮的銅錢放在桌上。
老頭渾濁的眼睛瞥了一眼,默不作聲地收走錢,端來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裡麵是冒著微弱熱氣的暗褐色液體。
雲逸端起碗,吹了吹浮沫,淺淺嘗了一口。一股濃烈的苦澀和黴味瞬間侵占了他的口腔,確實難以下咽,但他卻毫不在意,仿佛喝的是瓊漿玉液,目光似是不經意地、如同最耐心的獵人,緩緩掃視著周圍的一切——每個人的神態,細微的動作,低聲交談的隻言片語。
這條巷子,這種氛圍,讓他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天乾城那些魚龍混雜、充滿了生存智慧的街巷,身體裡某種沉睡已久的、屬於“小賊王”的本能,正在黑暗中緩緩蘇醒,每一個感官都變得敏銳起來。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在茶攤前人流的一個短暫間隙,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褐色短打、身形精瘦如猴、動作透著一股常年鑽營形成的油滑的漢子,低著頭,腳步輕快得像貓一樣溜達到茶攤邊,仿佛隻是一個急於趕路的尋常百姓。
但在與雲逸錯身而過的瞬間,一陣極低、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如同夏日蚊蚋的嗡鳴,精準地鑽入雲逸耳中:
“逸哥兒,前麵第三個巷口,掛著一破燈籠那個,右轉,走到頭,‘漏風牆’後麵見。”
聲音熟悉,帶著天乾城特有的口音尾調,正是李小三。他並未停留,甚至沒有看雲逸一眼,身形一晃,便像一滴水彙入河流般,沒入了前方熙攘的人流,消失不見。
雲逸不動聲色地喝完最後一口苦澀的茶根,將粗陶碗輕輕放回桌麵,發出輕微的“哢噠”聲。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並無線頭的衣袍,朝著李小三指示的方向不緊不慢地走去。第三個巷口比流螢巷更加狹窄陰暗,如同城市肌膚上一道不為人知的褶皺。地上汙水橫流,散發著一股餿臭,兩側是高聳的、長滿青苔與汙漬的院牆,幾乎完全遮住了本就稀薄的月光,隻有零星幾戶人家門簷下懸掛的、蒙著厚厚灰塵的破舊燈籠,投下幾團慘淡而搖曳的光暈,勉強照亮腳下坑窪不平的路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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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巷子儘頭,借著最裡麵那戶人家門楣上幾乎要熄滅的燈籠微光,果然看到一堵明顯比其他地方矮上一大截、牆皮大片大片剝落、露出裡麵夯土的舊牆,牆上還有一個不小的、邊緣參差不齊的破洞,夜風從中穿過,發出嗚嗚的輕響,故而得名“漏風牆”。雲逸目光一掃,確認左右無人,身形微微一晃,腳下如同踩在棉花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如同真正的鬼魅般,悄無聲息地繞到了破牆之後。
牆後是一小片被廢棄的、堆放著雜七雜八破爛家什的空地,雜草叢生,幾乎沒過腳踝,與前麵巷子那喧囂的人間煙火僅一牆之隔,卻仿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寂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一個黑影正靠在牆根最深的陰影裡,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嘴裡叼著一根不知從哪兒扯來的草莖,百無聊賴地咀嚼著。
見雲逸過來,那黑影動了一下,咧嘴一笑,在昏暗中露出兩排被劣質煙葉熏得微黃的牙齒。
“嘿!還真是你小子!白天在兵部門口遠遠瞥見,跟著個大官身後,人五人六的,差點沒敢認!這身官皮一穿,還真是人模狗樣的!”那漢子壓低聲音笑道,語氣裡帶著久彆重逢的熟稔、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以及市井之徒特有的、帶著點粗魯的親昵。
他正是當年天乾城偷竊團夥裡身手僅次於雲逸、以機靈滑頭和打聽消息出名、外號“鬼手七”的趙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