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彆來無恙。”雲逸也笑了,那是一種卸下官場麵具後、發自真心的笑意,走上前,借著遠處那點微光仔細打量著對方。
趙小七比幾年前在天乾城時更精瘦了些,皮膚黑了不少,眼角添了幾道深刻的、被風霜與焦慮刻下的皺紋,但那雙眼睛依舊如同安裝了機括般滴溜溜亂轉,閃爍著市井小民特有的精明、油滑以及對危險的本能警惕。“你怎麼會也在京城?還成了‘瘦猴’那小子的上線?”
“嗨,彆提了!一言難儘!”趙小七啐掉嘴裡的草莖,歎了口氣,聲音裡帶著幾分真實的滄桑,“天乾城那地方,你是知道的。陳老頭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壓不住場麵了。城裡幾個新起來的愣頭青團夥,為了地盤鬥得你死我活,跟烏眼雞似的。官府那邊也查得越來越緊,三天兩頭掃街,日子是真不好混了。正好前兩年,有條還算穩妥的路子,說京城機會多,水渾好摸魚,我就把心一橫,跟著一夥往北邊販皮貨的行商來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段艱難的歲月,繼續道:“剛開始,也還是乾些老本行,想著憑手藝吃飯。可來了才發現,京城這地方,龍蛇混雜,光是手上活兒好根本不夠用,還得有關係,有門路,懂規矩。碰了幾回硬釘子,有一次差點折在五城兵馬司的大牢裡,要不是……唉,算了,不提了。後來也算是機緣巧合,幫了一位在‘風信閣’裡頭有點地位的人物,解決了一點‘小麻煩’,算是遞了投名狀,這才勉強站穩了腳跟,混了口飯吃。”
“風信閣?”雲逸眉頭微挑。他確實聽說過這個名字,是京城一個頗為神秘、能量不小的地下情報組織,據說隻要價錢合適,上至朝堂秘聞、官員隱私,下至市井流言、江湖動向,沒有他們弄不到的消息,也沒有他們不敢做的買賣。其觸角之深,令人咋舌。
“對,現在算是風信閣外圍跑腿的,主要負責南城這一片的消息收集和……一些不太方便明說的貨物牽線搭橋。”趙小七說得含糊其辭,但雲逸立刻心領神會,這“不太方便明說的貨物”,範圍可就廣了,恐怕就包括黑市上流通的、那些來路不正的軍械。“李小三那小子,以前在天乾城就跟我關係鐵,腦子也活絡。他不知走了什麼運道調來京城後,有一次在黑市上偶然碰到,我看他混得也不咋地,就把他拉進來了,互相有個照應,總比一個人單打獨鬥強。沒想到啊沒想到,”他語氣帶著誇張的調侃,但眼神裡卻多了幾分實實在在的鄭重,“這小子不聲不響,竟然攀上了你這棵大樹!逸哥兒,你現在可是不得了了,驍騎尉!正經的朝廷命官!聽說還在金鑾殿上被皇帝老子親口誇獎過!你可是咱們這幫兄弟裡獨一份的光宗耀祖了!怎麼……怎麼還主動要攪和進這攤見不得光的渾水裡來了?還讓我查那要命的‘鷹爪’印記?那玩意兒,沾上了可是要掉腦袋的!”他的聲音裡帶著不解,也帶著擔憂。
雲逸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七哥,你在京城混了這些年,又在風信閣這等地方,消息靈通。
可知道這‘鷹爪’印記,背後可能牽扯到哪些人?或者說,最近京城裡,關於軍械流動,特彆是製式軍弩這一塊,有什麼不尋常的風聲?”
趙小七聞言,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他習慣性地、極其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仿佛黑暗中也藏著耳朵,這才把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成了氣聲:“逸哥兒,咱們兄弟不說外話,這事兒,可真不簡單。那‘鷹爪’印記,我隱約聽閣裡一些老人提起過,但以我的層級,根本接觸不到核心。風信閣內部對這類涉及軍國重器、可能直通朝堂頂尖大佬的生意,管控得極嚴,口風也緊得像糊了十層漿糊。我隻模模糊糊聽說過,能用這種印記,並且能讓閣裡上層都諱莫如深的,來頭絕對小不了,很可能……很可能直接牽扯到兵部裡頭手握實權的人物,甚至……”他頓了頓,伸出一根手指,隱晦地朝皇城的大致方向指了指,意味不言而喻,“……更高層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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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風聲,”他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繼續道,“最近這半年,確實有點怪。往常黑市上流出的軍械,多是些各地衛所淘汰下來的舊貨,或者是一些軍將私下倒騰的零碎部件,不成氣候。但最近幾個月,偶爾會出現那麼幾批貨,成色極新,保養得跟剛出庫房似的,甚至就是最新的製式裝備,數量不大,但品質高得嚇人。而且出手也極其謹慎,交易鏈條拉得很長,都是通過好幾層互不相識的中間人周轉,根本摸不到源頭,也查不清最終的買家。更要命的是,這幫人要價高得離譜,簡直是在搶錢,可偏偏就有人願意買,還都是些神秘得很、查不到根腳的主。”
“有沒有可能是……直接從將作監或者其下屬官署流出來的新貨?”雲逸試探著問,拋出了白天在檔案中捕捉到的關鍵線索——將作監右校署。
趙小七眼中精光一閃,如同黑暗中劃過的火柴:“將作監?逸哥兒,你……你是不是在兵部查到什麼了?”他沒有否認,反而急切地追問,這態度本身就讓雲逸心中有了七八分的把握。看來,將作監這條線,並非空穴來風。
“隻是看到一些陳年舊檔,有些地方對不上,胡亂猜測而已。”雲逸沒有透露具體的檔案細節和吳德明這個名字,轉而問道,“七哥,你在風信閣,人麵廣,能不能再想辦法,幫我仔細查一查一個叫‘吳德明’的人?是兵部武選司的一個老書吏,看起來……頗為安逸。”
“吳德明?”趙小七皺著眉頭,在記憶裡仔細搜刮了一遍,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聽說過這號人物。一個書吏……按理說,不太可能直接插手這種級彆的買賣,連邊都摸不著才對。不過,”他話鋒一轉,“既然你特意提到了,我回去就想辦法,通過其他路子摸摸他的底細,看看他背後是不是還站著什麼人。風信閣的規矩,查消息可以,但價錢……”他熟練地搓了搓手指,做了個天下通用的手勢,臉上露出一絲市儈而又無奈的笑容。
雲逸對此早有準備,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準備好的、不算太鼓但分量足夠的粗布錢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地塞到趙小七手裡:“這裡是二十兩,算是定金。若不夠,或者有緊要消息,再隨時找我。消息要快,要準,尤其是關於他經手過的、涉及軍械調撥文書,或者某些特定人員不合常理的升遷記錄。”
趙小七接過錢袋,入手一掂量,臉上立刻露出更加真切的笑容,迅速將錢袋揣進懷裡,拍了拍胸口:“放心吧,逸哥兒,規矩我懂,保證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咱們兄弟一場,你如今發達了還沒忘了老兄弟,肯信得過我,這事我趙小七就是豁出半條命去,也一定給你辦得妥妥帖帖!”他頓了頓,收斂了笑容,神色再次變得鄭重起來,壓低聲音提醒道,“不過逸哥兒,你得千萬小心。京城這地方,藏龍臥虎,也吃人不吐骨頭,水太深太渾,暗地裡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咱們以後儘量少見麵,非必要不見。有事,我會通過李小三,或者用咱們以前約定的老暗號聯係你。你自己在官麵上,也務必謹慎,萬事留個心眼。”
“我明白。七哥,你也一切小心。”雲逸點頭,用力拍了拍趙小七精瘦卻堅實的肩膀。這份來自舊日的、帶著江湖義氣的關切,在這冰冷的帝都寒夜裡,顯得格外珍貴。
就在這時,前方巷口靠近流螢巷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甲葉碰撞的嘩啦聲和粗暴的嗬斥聲:
“巡城司夜巡!閒雜人等避讓!”
“那邊幾個,站住!乾什麼的!”
隱隱有明亮的火光晃動,將巷口映照得忽明忽暗。
“是巡城司的夜巡隊!這幫殺才,這個時辰怎麼會跑到這背巷來!”趙小七臉色驟然一變,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快走!這地方他們偶爾會來突查,撈點外快!咱們分頭,千萬彆被他們堵在這裡盤問!惹上麻煩就糟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決斷。無需任何多餘的語言,如同多年前在天乾城被官差追捕時一樣默契。
下一刻,兩人同時轉身,如同兩道被驚動的狸貓,朝著相反的方向,利用牆角的陰影和雜物的掩護,腳步輕盈得沒有驚動一片草葉,迅速消失在錯綜複雜、迷宮般的小巷深處,仿佛從未在此地出現過。
雲逸幾個靈活的轉折,繞過幾堆散發著黴味的垃圾,從一個極窄的牆縫中鑽出,重新回到了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流螢巷主乾道。溫暖的、帶著各種食物香氣和人間煙火氣的空氣瞬間將他包裹,仿佛剛才那陰暗角落裡的密會隻是一場短暫的幻覺。
周遭的喧囂依舊,叫賣聲、談笑聲、車馬聲不絕於耳,但他的心境已然不同。
鬼手七趙小七的出現,如同在彌漫的濃霧中,意外地點亮了一盞微弱的、搖曳的油燈。
雖然光線昏黃,照射的範圍也極其有限,無法驅散所有的謎團,卻足以讓他看清了腳下的一小片崎嶇之路,也隱約指明了某個方向可能存在陷阱或獵物的氣息。這條意外的情報線,將他在兵部明麵上發現的蛛絲馬跡,與京城地下世界的暗流連接了起來。
故人相逢於燈下最黑之處,是機緣,是助力,也同樣是一聲響亮的警示。這京城的地下世界,盤根錯節,深不見底,危機四伏,遠非天乾城可比。
但他雲逸,也並非全然孤身一人。他既有明麵上驍騎尉的官身作為護盾和掩護,如今,也有了下探這潭渾濁深水的、來自市井的靈敏觸角。
接下來的路,他要更加小心了。明與暗,兩條腿走路,每一步,都需踏得穩,踏得準。他拉了拉略顯單薄的衣袍,將身形再次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朝著安仁坊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被京城的夜色與燈火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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