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點頭,鎮煞佩在陽光下泛著柔光,他突然明白,那些未寄的家書、深埋的石灰、染缸裡的執念,其實都是同一種東西——就像這青藍色,看著沉靜,卻藏著最執拗的溫暖,越陳越濃,越久越亮。
離開染坊時,日頭已過正午,街角的老槐樹下圍了圈人,鑼鼓聲“咚咚鏘”地響,混著孩童的笑鬨,把秋老虎帶來的燥意都衝散了些。林辰順著聲音走去,隻見槐樹下搭著個半人高的白布棚,棚前掛著盞褪色的紅燈籠,一個穿灰布短打的老漢正蹲在地上擺弄皮影,他手邊的木箱上刻著“魏記影戲”四個字,邊角都磨得發亮。
“這不是魏老爹嗎?”沈知意湊過去,“您不是說這月要去鄰鎮演出,咋還在這兒?”
魏老爹抬頭,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菊花,手裡的皮影“哢嗒”合在一起:“彆提了,小孫女病了,走不開。本想讓徒弟先去,那小子笨手笨腳的,昨兒練《長阪坡》,把趙雲的槍頭都弄折了,隻好我留下再教教他。”他指了指布棚後,一個穿藍布衫的青年正對著油燈比劃皮影,動作生澀,皮影在布上的影子歪歪扭扭,像條蹦躂的泥鰍。
“這是您新收的徒弟?”林辰問。
“算是吧,”魏老爹歎口氣,“這小子叫阿竹,老家遭了災,來鎮上投奔親戚,沒成想親戚搬走了,身無分文的。我見他可憐,又說喜歡皮影,就留下他搭把手。”
阿竹聽見說話,手裡的皮影“啪”掉在地上,臉騰地紅了,慌忙撿起來,皮影上的“趙雲”腦袋歪在一邊,更顯滑稽。他訥訥地說:“魏老爹,我……我再試試。”
魏老爹擺擺手,從木箱裡翻出個布包,層層打開,裡麵是副新做的皮影,驢皮雕的穆桂英,鳳冠霞帔,翎子上的細穗都刻得根根分明。“你看這走線,”他捏著皮影的竹杆,手腕輕轉,穆桂英的影子就在布上活了過來,揚鞭、轉身、勒馬,動作行雲流水,“皮影戲講究‘手隨心動’,你心裡想著她是個活脫脫的人,她才會有靈氣。”
阿竹盯著布上的影子,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衣角,那衣角磨得發毛,還沾著點漿糊——早上糊皮影時蹭的。
正看著,布棚外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個小姑娘,梳著雙丫髻,紅頭繩在風裡飄,手裡舉著串糖葫蘆,嚷嚷著:“爺爺,囡囡好了!你看,王大夫說能來看皮影戲了!”她跑到魏老爹身邊,才發現有外人,突然害羞起來,往爺爺身後躲,隻露出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林辰腰間的鎮煞佩看。
這是魏老爹的小孫女魏囡囡,前兩天染了風寒,臉還有點紅。魏老爹笑著摸摸她的頭,從木箱底層掏出個小布偶,是用皮影邊角料做的小兔子,耳朵上還綴著點碎金箔:“早給你備著呢,看完《穆桂英掛帥》,咱就回家熬粥。”
囡囡接過布偶,突然指著阿竹手裡的皮影:“哥哥的趙雲沒精神,不如讓林哥哥試試?”她剛才聽見沈知意叫林辰,便脆生生地跟著喊。
阿竹的臉更紅了,把皮影遞過來,聲音細若蚊蚋:“您……您試試?”
林辰接過竹杆,指尖剛碰到,鎮煞佩就微微發熱。他定了定神,想起魏老爹說的“手隨心動”,腦海裡浮現出戲文裡趙雲的模樣——白袍銀槍,護著阿鬥在亂軍裡殺出血路,槍尖挑著曹營的旗幟,馬蹄踏過塵土飛揚。手腕轉動間,布上的趙雲竟真的活了,槍出如龍,馬踏聯營,影子掠過布棚邊緣的紅燈籠,仿佛帶起片血色殘陽。
“好!”圍觀的人喝彩,囡囡拍著小手跳,阿竹張著嘴,手裡的竹杆都忘了動。
魏老爹眯著眼笑,嘴裡卻念叨:“臭小子,比我當年還靈。”他從木箱裡翻出個泛黃的本子,“說起來,我這兒還有半闕詞呢,是早年個看影戲的老先生留下的,說能配《穆桂英》,可惜他走得急,沒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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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子上的字跡清瘦,寫著“槍挑滑車勇,裙釵勝兒郎。風卷旌旗動,_______”。空白處畫著個小小的皮影,穆桂英勒馬回頭,眼神淩厲。
“這老先生是誰?”沈知意問。
“姓蘇,當年是鎮上的教書先生,”魏老爹回憶,“總愛帶著壺酒來看戲,看完就往我這本子上寫兩句。後來他去了南方,說是找故人,臨走前把本子給我,說‘等我回來,咱們把詞填完’。這都二十年了,再沒見過他。”
阿竹突然低聲說:“我……我見過類似的字。”他從懷裡掏出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是張舊藥方,邊角都爛了,上麵的字跡和本子上的如出一轍。“這是我老家藥店的藥方,去年災荒時我娘病了,抓藥時老大夫給的,說‘這方子是個南方來的蘇先生留下的,治風寒特彆靈’。”
林辰接過藥方,鎮煞佩燙得厲害,恍惚間,布上的皮影影子晃了晃,竟映出個穿長衫的老先生,正坐在油燈下寫藥方,旁邊擺著本影戲詞,紙上的筆尖懸著,像是在琢磨那半句詞。
“蘇先生在藥方背麵寫了句話,”阿竹指著藥方背麵,那裡有行小字,“‘桂英旗動時,應見故人來’。”
魏老爹猛地站起來,手裡的穆桂英皮影差點掉地上:“這……這就是那半句的下文啊!”他把本子和藥方並在一起,“風卷旌旗動,應見故人來!可不是嘛!穆桂英在戰場上望見旗號動,就知道援軍到了,可不就是等故人嘛!”
囡囡似懂非懂,舉著兔子布偶說:“那蘇爺爺會回來嗎?”
魏老爹看著布上趙雲的影子,又看看阿竹手裡的藥方,突然笑了:“說不定已經回來了。你看阿竹,帶著蘇先生的藥方來學皮影,不就是把他的念想帶回來了?”
阿竹把藥方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貼身的兜裡,又拿起趙雲皮影,這次動作穩了些,布上的影子雖還有點晃,卻比剛才英氣了不少。魏老爹在一旁指點:“手腕再沉點,對,想象你就是趙雲,懷裡揣著阿鬥,身後是千軍萬馬,不能慌。”
日頭偏西時,魏老爹要收攤,阿竹卻攔住他:“老爹,我想把《長阪坡》再練一遍。”他捏著竹杆,眼神裡的怯懦少了些,多了點魏老爹說的“靈氣”。布上的趙雲縱馬揚槍,影子投在紅燈籠上,像團跳動的火。
囡囡趴在爺爺耳邊說:“我覺得阿竹哥哥以後能演好趙雲。”
魏老爹笑著點頭,給林辰和沈知意各塞了個皮影小玩意,是用邊角料做的小老虎:“帶回去當個念想,說不定哪天,你們也能遇到要等的人。”
離開時,阿竹還在練皮影,鑼鼓聲又響起來,這次的節奏穩多了。林辰摸著兜裡的小老虎皮影,鎮煞佩的溫度慢慢降下來,像是完成了場無聲的約定。沈知意舉著自己的小老虎,對著陽光看:“你說,蘇先生要是知道詞填完了,會不會在哪個地方笑著呢?”
風穿過老槐樹,把鑼鼓聲送出去老遠,布棚上的紅燈籠輕輕晃,穆桂英的影子在布上定格,仿佛真的在等故人來。林辰望著那片晃動的光影,突然覺得,這世間的緣分真像皮影戲,看似隔著層白布,其實心連著心,念想連著念想,哪怕隔了二十年、千裡路,總有一天,影子會在某個時刻重合,把沒說完的話、沒填完的詞,都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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