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衝刷著城市，也衝刷著誌遠混亂的思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身上濕了大半，卻渾然不覺。大麗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跳，連聲追問。
“沒什麼，淋了點雨。”誌遠含糊地應著，腦子裡卻反複回放著爛尾樓前那個“周經理”的眼神、輪廓、走路的姿態，還有那瞬間不自然的回避。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可怎麼可能？紮西？那個被他從青海叫來，又因賭債和背叛被他親手劃出生命的紮西？
“是不是爛尾樓那邊又出什麼事了？那些人又來找麻煩？”大麗擔憂地問，遞過乾毛巾。
“不是……來了個新公司的人，說接手處理。”誌遠機械地擦著頭發，“叫什麼……鼎泰資產，一個姓周的經理。”
“新公司？靠譜嗎？”大麗燃起一絲希望，但看到誌遠的臉色，心又沉了下去，“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誌遠張了張嘴，那句“那人長得像紮西”在喉嚨裡滾了滾，終究沒有說出來。說出來又能怎樣？平添恐慌和猜疑罷了。
也許真是自己看錯了，壓力過大產生的幻覺。他強迫自己冷靜：“可能是有點累。先看看他們給的方案再說吧。”
他把那份被雨水浸濕了些許的材料攤在桌上，仔細研讀。越看，心越涼。
所謂的“折價回購”，價格低得離譜，連他首付的一半都不到，“權益置換”更是畫餅，前提是政府能找到新投資方且成功盤活，遙遙無期。
而所有的方案，都暗含著一個前提：業主必須放棄訴訟、停止上訪等一切對抗行為，簽署“諒解”或“放棄追索”協議。
這哪裡是解決方案，分明是趁火打劫，用一點殘渣買斷他們所有的希望和權利。而那個“周經理”溫和話語下的強勢與不容置疑，更讓他感到一種冰冷的、程式化的傲慢。
如果……如果那人真是紮西……誌遠不敢想下去。
他記憶裡的紮西，憨厚，有些愚直，甚至有些懦弱，但絕不是這種精於算計、居高臨下的模樣。
除非……那場牢獄和之後的生活，徹底重塑了他。
一夜輾轉難眠。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的高檔公寓裡，紮西也毫無睡意。他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被雨水衝刷得迷離璀璨的城市夜景，手裡端著一杯烈酒，卻一口未沾。
重逢的衝擊比他預想的更強烈。
誌遠那震驚、懷疑、最後化為冰冷審視的眼神，像針一樣紮在他的背上。他知道，誌遠認出來了，至少是嚴重懷疑。這層窗戶紙，也許很快就會被捅破。
老鬼的電話打了進來：“紮西哥，查了。趙誌遠確實是‘錦繡未來城’3號樓1704的業主，合同齊全，首付38萬7，貸款65萬，還了三年多。”
“他之前是維權小組的核心成員之一，組織過幾次去政府部門的請願，還聯係過媒體。不過最近兩個月確實沒怎麼露麵，可能是上次恐嚇事件的影響。他在業主裡口碑不錯，人實在，講道理，但不是帶頭鬨得最凶的那幾個。”
紮西默默聽著。“九爺那邊有什麼指示？”
“洪爺下午來過電話，問今天接觸的情況。我按您交代的，說業主情緒激動，但那個‘周經理’穩住了場麵，提出了方案，效果有待觀察。洪爺沒多說什麼，隻讓‘抓緊推進，注意分寸’。”
“分寸……”紮西咀嚼著這個詞，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對九爺而言，分寸就是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必要時可以動用一些“非市場手段”清除障礙。
而對誌遠這樣的業主，分寸可能就是那份形同搶劫的回購協議。
他該如何把握這個“分寸”？公事公辦，用九爺賦予的資源和手段，像對待其他業主一樣，軟硬兼施，迫使誌遠就範？
這無疑是最“安全”、最符合他現在身份和利益的選擇。但他做不到。光是想到要對誌遠說出那些冷酷的條款，用威脅或利誘去瓦解他的堅持，紮西就感到一陣反胃。
可如果暗中偏向誌遠，幫他爭取更好的條件，甚至想辦法讓他全身而退？這無異於背叛九爺，也極容易暴露自己與誌遠的關係，後果不堪設想。
九爺最忌諱手下人有私心，尤其是不受控製的私情。
兩難。比在碼頭麵對槍口更令他窒息。
接下來的幾天，紮西以“周經理”的身份，帶著團隊在爛尾樓前設立了臨時谘詢點。
果然有一些走投無路、或被漫長維權耗儘心力的業主前來登記、谘詢，甚至有人開始猶豫是否接受那苛刻的回購條件。
維權小組內部也出現了分化，有人主張談，有人堅決反對。
誌遠沒有再去現場。他請假去了律師事務所，谘詢這種爛尾樓糾紛的法律途徑。
律師的話讓他心情更加沉重：官司可以打，但周期極長，費用不菲，即便贏了，如果開發商確實沒有資產可執行，還是拿不到錢。
最好的結果可能是通過政府協調，引入新的接盤方，但這需要時間，也需要業主團結施加壓力。
“那個鼎泰資產，是什麼背景？”誌遠問律師。
律師推了推眼鏡：“新注冊的公司，注冊資本看起來沒問題，但股東結構有點複雜，背後可能有些能量。他們出麵，要麼是真正想解決問題儘管條件苛刻），要麼……就是來‘清場’的，為後續資本進入掃清障礙。趙先生，和這類公司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合同條款一定要看清楚，最好有專業律師把關。”
誌遠的心沉了下去。“清場”兩個字，讓他不寒而栗。他又想起了那個“周經理”。
他決定，私下調查一下這個“鼎泰資產”和“周強”。他想起有個老朋友在工商部門工作，便約了出來。
老朋友幫忙查了企業的公開信息，沒發現太多異常，但私下提醒了一句：“誌遠，這個公司的注冊地址很虛，實際辦公地點好像在城南一個高檔寫字樓。另外，我聽在金融辦的朋友提過一嘴，這家公司好像和以前一些不太乾淨的資金有點若隱若現的關係，背景可能不簡單。你最好彆跟他們牽扯太深。”
背景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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