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沉重、無聲,這三種感覺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淹沒了淩湮的感官。
他站在時骸長城的基座之下,仰望著這道隔絕了天地、劃分了已知與未知的亙古壁壘。暗沉青灰色的巨磚每一塊都猶如小山般龐大,嚴絲合縫地壘砌向上,直至沒入頭頂那片永恒昏黃渾濁的天幕,根本望不到頂端。向左向右極目遠眺,長城如同大地脊梁般向著視野儘頭無限延伸,最終消失在地平線扭曲的光影之中,隻留下無邊無際的蒼茫與死寂,仿佛這道牆本身就是世界的儘頭。
空氣中彌漫著的壓迫感並非單純的能量威壓,更像是一種沉澱了萬古歲月、浸透了無數血與火、承載了無儘悲愴與絕望的實質化氣息。它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擠壓著肺腑,令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氣,而是冰冷的曆史塵埃和億萬亡魂無聲的歎息。腳下是厚厚的、灰白色的細沙,質地奇特,踩上去鬆軟無聲,貪婪地吞噬著一切腳步聲,將這方天地襯得愈發死寂,唯有頭頂極高處那永恒呼嘯不止的淒厲風聲,如同神靈垂死前永不間歇的哀鳴,持續不斷地灌入耳中,折磨著緊繃的神經。
王堅和炎燼一左一右站在淩湮身旁,同樣被這接天連地的宏偉與荒涼死寂所震撼,一時失語。方才那恐怖浩瀚的意念掃掠雖已過去,但靈魂深處被強行碾壓過的戰栗感仍未完全消退,此刻站在這仿佛亙古長存的巨牆之下,那種自身渺小如塵埃、仿佛隨時會被這沉重曆史與偉力碾碎的感覺愈發強烈清晰。
“這……就是他媽的時骸長城……”炎燼的聲音乾澀沙啞得厲害,他用力仰著頭,赤發如火焰般披散在肩頭,暗赭色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眼神複雜地交織著對宏偉造物的本能敬畏與前路被徹底阻斷的強烈煩躁,“操!連條能讓老子插進斧頭的縫都沒有?這鬼地方怎麼進去?難不成要老子用頭撞開?”
淩湮沒有立刻回答。他的金銀異瞳微微眯起,如同最精密的探測器,仔細地、一寸寸地掃視著近處的牆體。那些巨大如丘陵的磚石之上,布滿了無數觸目驚心的痕跡,每一道都在無聲地咆哮著昔日發生在此地的戰鬥是何等慘烈與超乎想象:深達數十米、邊緣光滑得詭異的巨大爪痕,仿佛是被某種無法形容的恐怖巨獸隨意一爪撕開;巨大無比的撞擊坑洞內壁呈現出詭異的晶體化熔融狀態,昭示著瞬間承受的毀滅性能量衝擊;還有縱橫交錯、綿延不知多少公裡的能量灼燒遺跡,如同醜陋的疤痕烙印在牆體表麵;以及那些早已乾涸發黑、卻依舊散發著淡淡腥氣、令人作嘔的巨大汙漬,疑似某種巨物留下的早已褪色的血跡。這座牆,本身就是一部用傷痕寫就的史詩,一部沉默而殘酷的戰史。
他懷抱中的淩曦魂繭,瑩白溫潤的光芒似乎變得比之前更加活躍了一些,傳遞出的不再僅僅是單純的方向指引,而是一種微弱的、帶著些許急切和孺慕之情的“呼喚”感,持續而堅定地指向左側的某個方向。
“沿著牆根,向左。”淩湮的聲音因長時間的乾渴和之前意念衝擊帶來的反噬而異常沙啞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定,“曦兒感應到那邊有些不同。”
王堅沉默地點點頭,獨眼之中銳光一閃,如同經驗最老到的獵手,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環境。這片依托牆根形成的相對“空曠”區域絕非絕對安全,那些零星分布的、光滑得反光的黑色巨石背後,或是遠處那些堆積如山、形成無數陰暗角落的金屬殘骸陰影中,都可能潛藏著未知而致命的危險。他握緊了那柄陪伴他許久的殘刀,刀身上斑駁的痕跡仿佛也與這長城產生了某種無聲的共鳴。他率先邁步,厚實的靴子踏在鬆軟無聲的灰白沙地上,向左謹慎行進。
三人沿著這仿佛沒有儘頭的宏偉牆根沉默前行。巨大無朋的陰影將他們完全籠罩吞噬,仿佛三隻微不足道的螻蟻正蹣跚行走在沉睡巨神的腳邊。時間在這裡似乎失去了線性流逝的意義,隻有身邊永恒不變的冰冷牆體、腳下永恒不變的鬆軟沙地、充斥耳膜的永恒不變的死寂與高空風聲。
機械般地行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就在連炎燼都快要被這壓抑單調的環境逼得再次暴躁起來時,前方的景象終於出現了一絲細微卻引人注目的變化。
巨大的牆體在這裡似乎遭受過某種難以想象的衝擊,向內凹陷形成一個巨大的、極不規則的缺口,仿佛被一張無形巨口硬生生啃掉了一塊。但缺口內部並非預想中的通道,而是被後續年代坍塌下來的、更加巨大的岩石和無數扭曲變形的金屬構件徹底堵塞填滿,形成了一座倚靠著長城基座的小型廢墟山。而在這些堆積如山的殘骸下方,靠近牆根的位置,隱約能看到一些並非自然形成的人工修築痕跡——那是一些低矮的、大半都被灰白沙土掩埋的石屋殘骸,使用的建築材料明顯是長城的碎塊,壘砌得頗為粗糙卻異常堅固;一些鏽蝕得幾乎變成一坨鐵疙瘩、半埋在沙地裡的奇特器械零件,依稀能看出齒輪和連杆的結構;還有一根斜插在地麵、隻剩半截的黝黑金屬杆,上麵刻著的符文早已被歲月和風沙磨蝕得模糊不清,卻仍殘留著一絲極微弱的能量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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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像是一處早已被徹底廢棄了無數歲月、規模極小的前哨站或補給點遺跡。它如此不起眼,如此破敗,幾乎與周圍荒涼死寂的環境完全融為一體,若非淩曦魂繭傳遞出的指引異常清晰而穩定地落在此處,任何人都會輕易將其忽略過去。
“就是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炎燼皺著濃眉,粗聲粗氣地打量著這片除了破敗還是破敗的遺跡,語氣中充滿了懷疑,“這鬼地方能有什麼入口?難不成要老子把這些破爛石頭一塊塊搬開?”
“找。”淩湮言簡意賅,沒有絲毫動搖。他將魂繭小心地安置在牆邊一處相對平整乾淨的巨石凹槽內,確保其穩定,隨即提起身旁的逝川槍,槍尖斜指地麵,開始以極大的耐心和細致探查這片遺跡。他的動作很輕,儘量避免發出任何不必要的聲響,驚動可能存在的東西。
王堅則主動承擔起外圍警戒的重任,他後退幾步,占據了一個能同時俯瞰遺跡和遠方沙地的視線製高點,獨眼如同最精密的雷達,不斷緩緩移動,掃視著遠方地平線以及那些巨大堆積物投下的深淺陰影,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感知。炎燼見狀,有些不耐煩地啐了一口帶沙的唾沫,但也知道輕重,開始用腳踢開腳下的碎石子,粗手粗腳地翻動那些鏽蝕的金屬垃圾,試圖尋找任何看起來不尋常的玩意。
淩湮的感知力在此刻提升到了極致。那新生的、雖然微弱卻無比純淨的時空之力,如同無數根最纖細敏銳的觸須,以他為中心緩緩地向四周蔓延開來,如同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仔細感受著周圍空間的每一絲最細微的波動、每一點最弱小的能量殘留。同時,他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對那些可能是守牆者遺留的痕跡格外關注。
在一處半塌的石屋牆角,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厚厚的、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積塵,手指觸碰到了一塊堅硬冰冷的物體。他仔細拂去灰塵,發現那是一塊半掩在沙土下的、鏽蝕嚴重的暗色金屬板。金屬板表麵用某種尖銳器物刻畫著一幅線條粗糙簡陋的示意圖。大部分線條都已模糊不清,但仔細辨認,能看出一條巨大的、代表長城的弧形線條,以及一個從弧形線條某點延伸出去的、指向某個明確方向的箭頭。箭頭的末端,精心刻畫著一個類似兩側峭壁高聳、中間凹陷的峽穀地形的符號。
緊接著,在一堆碎石和金屬碎片的縫隙深處,他的指尖又觸碰到了幾片異常光滑的薄片。他小心地將它們挖出,發現那是幾頁用特殊合金製成的薄片,幾乎快要被蝕空,隻有中間寥寥幾頁還勉強保持著形狀,像是某種書籍的殘骸。薄片上的字跡大多已被時光和能量侵蝕得難以辨認,隻能依靠殘存的筆畫依稀捕捉到幾個支離破碎的詞彙:“…風眼…”、“…裂隙…”、“…守望者已離去…”、“…勿信…”、“…歸途已斷…”。
這些破碎的信息如同巨大拚圖的第一塊關鍵碎片,雖然零散、模糊,卻無比明確地指向了一個可能的存在——某個被稱為“風眼”的、類似峽穀的地方,或許存在著通往長城內部的“裂隙”!而“守望者已離去”、“勿信”、“歸途已斷”這些字眼,則透露出一種令人不安的不祥氣息與背叛的意味,為這條可能的路徑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就在這時,在外圍始終保持高度警戒的王堅突然身體微微一僵,發出一聲極輕卻異常清晰的警示噓聲,右手同時握緊了殘刀刀柄。
淩湮和炎燼的反應快如閃電,立刻停下所有動作,瞬間將自身氣息收斂到最低點,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隱入身旁廢墟的陰影之中,目光銳利地投向王堅警示的方向。
隻見遠處,沿著巨大的牆根,幾個矮小瘦削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利用著每一處地形掩護,向著他們所在的這片遺跡區域移動過來。這些人穿著用各種破爛獸皮和廢舊金屬片拚湊起來的衣物,身上沾滿了油汙和沙塵,幾乎與環境色融為一體。他們的動作異常敏捷,如同在沙地上滑行的蜥蜴,對這片地形顯得頗為熟悉。他們手中拿著的武器同樣粗糙而致命——磨尖的沉重金屬棍、閃爍著慘白光澤的不知名獸骨打磨而成的彎刀,甚至還有一把看起來鏽蝕嚴重但結構依舊完好、弩弦緊繃的勁弩。
是神界的土著?還是在這片絕地掙紮求生的拾荒者?
那隊人大約有五六個,他們顯然也發現了這片小型遺跡,渾濁的眼睛裡立刻流露出搜尋獵物和有用物資時特有的貪婪與警惕的光芒。他們彼此之間用手勢簡單交流了一下,隨即默契地分散開來,開始小心翼翼地翻找遺跡中任何可能還有價值的東西,動作熟練而迅速。
其中一個拾荒者翻找的方向,正逐漸靠近淩湮他們隱藏的區域。炎燼眼中凶光一閃,拳頭不由自主地微微握緊,一絲危險而不穩定的暗赭色能量開始在他指縫間悄然流轉,散發出淡淡的毀滅氣息。淩湮立刻側頭,用一個極其嚴厲的眼神製止了他此刻任何衝動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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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那名拾荒者彎腰試圖去撿一塊閃爍著微弱金屬光澤的碎片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了王堅剛才站立位置沙地上留下的那半個清晰的腳印,以及腳印旁被風吹開沙土後露出的一小塊鎧甲邊緣——那是王堅那身殘破不堪卻材質特殊的守牆者鎧甲特有的暗沉金屬色。
那名拾荒者的動作猛地頓住,如同被施了定身術。他警惕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先是閃過一絲茫然,隨即被強烈的驚疑不定所取代。他死死地盯著那腳印和鎧甲碎片,又像是察覺到什麼般,猛地抬頭望向淩湮他們藏身的陰影方向,喉嚨裡發出幾聲含糊不清、意義難明的嘶啞音節,像是在示警又像是在詢問。
其他拾荒者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反應極快地向他靠攏過來,手中的粗糙武器齊刷刷地對準了陰影方向,原本還算鬆懈的氣氛瞬間繃緊到了極點,充滿了劍拔弩張的危險意味。
炎燼體內的混沌源力躁動得更厲害了,幾乎要按捺不住暴起發難的衝動,卻被身旁王堅用更加淩厲的眼神死死壓住。王堅輕輕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就在這時,那名為首的、臉上帶著一道從額頭劃過眼角直至下頜的猙獰疤痕的拾荒者首領,排開眾人走上前。他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死死盯著王堅藏身之處那隱約露出的鎧甲輪廓,特彆是其上某個模糊的印記痕跡,臉上閃過極其複雜的神色,驚訝、疑惑、警惕,甚至還有一絲極淡的……追憶?他忽然抬手,示意身後緊張兮兮的同伴們稍安勿躁。他上前一步,用生硬拗口、卻異常古老的通用神語嘶啞地開口,聲音如同砂紙摩擦:“你們……不是監察者的狗腿子……這鎧甲……你們從哪得來的?”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長期缺乏交流所造成的乾澀滯礙,但話語中透露出的信息卻讓陰影中的淩湮心中猛地一動。監察者?他指的是時序塔的監察使?而且,他認識這身鎧甲?
王堅深吸一口氣,知道隱藏已無意義,便從陰影中緩緩一步踏出,獨眼平靜如古井,毫不避諱地直視著那名臉上帶疤的首領,用同樣沉穩的聲音回答:“撿來的。從一個戰鬥至最後一刻、寧死不屈的真正戰士遺體上。”他的話語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
首領的目光隨著王堅的話語劇烈閃爍了幾下,握著骨刀的手指緊了又鬆,似乎在急速權衡著什麼。他仔細地、毫不掩飾地打量著王堅剛毅的麵容和挺拔的身姿,目光又掃向隨後從陰影中現身的淩湮和一臉戒備、渾身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炎燼。他的目光在淩湮手中那柄造型奇異、流淌著微弱金銀漣漪的長槍上停留了一瞬,又在炎燼那暗赭色、仿佛蘊藏著無儘毀滅力量的皮膚上掃過,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忌憚與驚疑。
沉默了足足有十幾息的時間,仿佛過去了漫長的一個世紀,隻有高空的風聲在嘶鳴。首領再次開口,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誘惑力:“你們……想進牆裡去?”
淩湮心中凜然,知道關鍵時刻來了,麵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平靜反問:“你有辦法?”
首領咧嘴,露出滿口被煙熏火燎般的黃黑色牙齒,笑容顯得有些猙獰甚至詭異:“風眼裂峽……我們知道一條‘路’。”他刻意加重了“路”這個字的發音,頓了頓,目光變得如同貪婪的鬣狗,在三人身上逡巡,“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要麼,留下你們身上所有有價值的東西……武器、鎧甲、還有那個發光的石頭……”他目光掃過淩曦魂繭的方向,“要麼,幫我們做一件事。”
希望的光似乎就在眼前閃爍,卻伴隨著顯而易見的未知風險與高昂代價,甚至可能是赤裸裸的欺騙。淩湮的目光與身旁的王堅、炎燼快速交彙了一下,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與決斷。
通往長城內部的道路似乎終於露出了一線可能的曙光,但這群如同從沙地裡鑽出來的、行為詭異的拾荒者,究竟是引路的向導,還是另一個精心布置的致命陷阱?那所謂的“風眼裂峽”和其後的“路”,又究竟隱藏著何等不為人知的危險與秘密?
冰冷的牆根之風無聲地卷過,揚起細微的沙塵,拂過雙方警惕而對峙的身影,掠過那片沉默而破敗的古老遺跡。在這蔽天之牆的巨大陰影籠罩下,在這片被遺忘的角落,一場關乎生死與前路的博弈,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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