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世之寒暖,非關風雪,在乎人心向背。向者,雖冰天雪窖,亦如沐春風;背者,縱暖閣香衾,亦手足冰寒。
慶長五年臘月,江戶淺草。
寒風吹過隅田川冰封的河麵,卷起細碎的雪沫,撲打在町屋低矮的屋簷和行色匆匆的路人臉上。一處臨河的簡易茶棚下,圍坐著幾個躲避風雪的町人和足輕。棚角,一位雙目緊閉的盲女琴師,正以蒼涼的調子,撥動著三味線的琴弦,幽幽唱著一首時下在關東流傳甚廣的古怪歌謠:
“黃泉路遠兮魂歸來,
借得狐身兮返人台。
舊時容顏兮未曾改,
卻問君心兮喜與哀?
……”
歌聲哀婉纏綿,又帶著一絲妖異之氣,唱的正是如今天下人皆在竊竊私語、卻又不敢公然議論的那樁奇事——羽柴中納言賴陸公那位本應死於伏見城大火的生母吉良晴夫人,竟“死而複生”,被迎回了京都。
琴聲在寒風中顫抖,歌詞聽得茶棚下的人們屏息凝神,臉上交織著敬畏、好奇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仿佛那歌聲裡真有什麼不可言說的魔力。
突然,一陣更猛烈的朔風從河岸襲來,“呼”地一聲,幾乎掀翻茶棚的布簾!盲女的歌聲被風噎住,三味線的弦音發出一聲刺耳的尖鳴,戛然而止。風卷著更大的雪片,漫天撲下,瞬間將方才那點幽怨的歌聲吞沒得乾乾淨淨,隻餘下風雪呼嘯之聲。
茶棚主人,一個嗓門洪亮的獨眼老漢,忙起身加固棚柱,一邊朝棚內驚疑不定的客人們粗聲笑道:“諸位莫驚,莫驚!不過是場雪罷了!且聽老漢說個更稀奇的熱鬨事,暖暖身子!”
他壓低了些聲音,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見:“剛得的消息,說是京都那邊,羽柴中納言殿下籌辦的大朝會,連朝廷的陛下都驚動了!更有傳言說,那位‘死而複生’的禦母堂様,並非甚麼狐妖借身,乃是當年忠義之士行了那‘李代桃僵’的奇計,真身早已被秘密送出了險地!如今賴陸公掃平寰宇,這才迎回真佛!嘖嘖,這可是天大的孝心感動了天地啊!”
棚內眾人聞言,麵麵相覷,一時不知該信那妖異的歌謠,還是這更似“正論”的消息。
“哼,真佛假佛,咱小老百姓哪說得清。”一個看似走南闖北的商人模樣的客人搓著手,插話道,“倒是這世道變得快!去年此時,咱還在議論內府公德川家康)在伏見城怎麼罷了淺野紀伊守長政)様的官,說他跟前田肥前守利長)様勾結,圖謀不軌……嘖嘖,那真是天大的案子,嚇得人脖子發涼!”
旁邊一個老農模樣的點頭附和:“是極是極!誰能想到,這才一年光景,內府公自個兒在伏見城沒了聲響,羽柴中納言殿下反倒成了氣候。這真是……滄海桑田呐!”
獨眼茶棚主人一聽,來了精神,接過話茬:“老哥這話說到根子上了!所以說啊,當初被內府公打壓罷黜的,未必不是忠臣!就比如淺野紀伊守様,當年也是太閣殿下跟前的五奉行筆頭,何等威風?就因為礙了內府公的眼,被尋個由頭,硬生生逼著退隱,圈禁在甲斐國府中那個山坳坳裡,一待就是一年多,不見天日!如今好了,賴陸公撥亂反正,聽說……嘿嘿,”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神秘感,“聽說淺野家那位少當家,彈正少弼幸長様,已經投到賴陸公軍前效力了!這分明是否極泰來之兆啊!”
這番話,隱隱將淺野家從“疑似謀逆”的罪臣,描繪成了“被家康迫害的豐臣忠臣”,其立場自然轉向了打倒家康的羽柴賴陸。茶棚裡的人聽得嘖嘖稱奇,紛紛感歎這天下大勢,真是變幻莫測。
風雪稍歇,町路儘頭傳來沉重的牛哞聲和車輪碾過凍土的轆轆聲。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列車隊正艱難行來。拉車的牛口鼻噴著白汽,車輪上沾滿泥雪。車隊前後各有數名騎馬武士護衛,神情警惕,鞍側插著的旗指物上,赫然是淺野洲濱紋!
“看!說曹操曹操到!”茶棚主人眼尖,指著那旗印低呼,“是淺野家的車駕!”
“哪個淺野?莫非就是剛才說的……”
“正是甲斐國府中的那一位!淺野紀伊守長政様!”
“他……他怎麼出山了?還這般大雪天的往江戶來?”
茶棚裡的人竊竊私語,目光都好奇又帶著幾分敬畏地投向外麵的車隊。車隊行至茶棚附近,因風雪實在太大,牛車難行,為首的騎士揮手示意隊伍暫歇。一名武士翻身下馬,快步走到茶棚邊一家掛著“桔梗屋”暖簾的小酒館前,毫不客氣地“嘩啦”一聲掀開簾子,對裡麵喊道:“掌櫃的,騰塊地方,燒些熱水熱酒,伺候馬匹!要快!”
酒館內原本坐著幾個喝酒取暖的浪人武士,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擾弄得一愣。其中一人醉眼惺忪地嘟囔:“運金子的?這麼大陣仗……”
他身旁稍清醒的同伴趕緊拽了他一把,低聲道:“你瞎啊!看清楚了,是淺野洲濱紋!賴陸公眼下正用著的人家,少嚼舌根!”那醉漢聞言,縮了縮脖子,訕訕地低下頭,不敢再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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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淺野家的武士冷冷瞥了店內幾人一眼,並未理會,隻催促掌櫃。很快,酒館內被清出一塊地方,熱水和酒食被端上。車隊中,幾位看似主家的人也在護衛簇擁下下車,準備進入酒館暫避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