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裹挾著大阪城下町飄來的焦糊味與隱約的哭喊,鑽進二之丸東側小出屋敷的每一道縫隙。與遠處炮火的悶響相比,此刻環繞在這座府邸周圍的喧囂,更令人心悸——那是無數充滿怨憤與恐懼的人聲,如同即將潰堤的洪水,衝擊著院牆。
府邸之內,卻是另一番死寂景象。
燭火搖曳的主屋中,小出秀政播磨守)正身跪坐,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身著的墨色肩衣纖塵不染,腰間的肋差擺放得端正。然而,他那雙布滿血絲、緊盯拉門的眼睛,卻泄露了內心的波瀾。屋外,家臣們屏息凝神,緊握手中的剃刀或長槍,刀刃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光,汗水浸濕的槍杆被反複握緊,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播磨守殿下!您開開門啊!”一個婦人淒厲的哭嚎穿透紙門,字字泣血,“我家三個兒子……兩個為了守您的岸和田城,屍骨都找不回來了!如今最後一個……方才在櫓台上,被南蠻人的巨炮震得五臟移位,咳血不止,眼看就不行了!您怎能……怎能還安然坐在這裡啊!”
這哭喊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漣漪。門外的家臣中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但無人敢擅離崗位。小出秀政的指尖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依舊沉默。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嗬斥與推搡聲。一名身著黃色母衣的使番,奮力分開聚集的人群,踉蹌著衝入院落,疾步來到主屋前,甚至來不及整理衣冠,便單膝跪地,喘息著高聲道:“播磨守殿下安在!在下奉石田治部少輔様之命!治部少輔已聞此間之事,正緊急調集兵馬前來彈壓!請播磨守務必堅守府內,切勿聽信門外妄言,更不可……不可有輕生之念!一切待治部少輔到來再議!”
紙門“唰”地被拉開一道縫隙,小出秀政的嫡子吉政探出半張臉。他年近三十,麵容原本帶著世家子的矜持,此刻卻寫滿了緊張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因援軍將至而產生的鬆懈。
“有勞使者!治部少輔様何時能到?”吉政語速急切。
“就在路上!請稍安勿躁!”使者答道,轉身欲走,卻被門外更加激憤的人群堵了回來。
“不許走!”“石田家的人就能隨便進出嗎?”“今天不給我們一個說法,誰也彆想離開!”
使者試圖強闖,卻被推搡回來,黃色母衣被扯得歪斜,他焦急地回頭望向屋內,麵露無奈。
小出秀政此時終於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他對使者微微頷首:“辛苦。情勢如此,暫且入院安歇。我輩自然會護你周全。”這話既是對使者的安撫,也是表明態度。
使者被家臣護著退到院中一角,暫時無法脫身。
吉政重新拉上門,深吸一口氣,轉向父親,語氣帶著劫後餘生的抱怨與一絲想當然的推斷:“父親,看來治部少輔還是明事理的。外麵那些愚民村夫,不過是死了親人,急紅了眼罷了。我等乃堂堂岸和田城代,太閣殿下欽封的播磨守,未曾降敵,亦未辜負主家,他們豈能逼我們自戕?簡直是笑話!我看,這必是羽柴賴陸那逆賊的毒計!他仗著是北政所殿下的……哼,誰不知道的‘猶子’身份,便如此構陷忠良!”
他話中未儘之意,直指賴陸與北政所寧寧關係曖昧,乃是憑借不光彩的關係上位。
“住口!蠢材!”小出秀政猛地厲聲嗬斥,聲如寒冰,吉政被嚇得一顫。老播磨守目光如刀,刮過兒子的臉,“北政所殿下何等樣人?那是隨太閣殿下從草莽中崛起,執掌大奧,母儀天下的巾幗!其心誌之高潔,豈是……豈是已故的大野治長那般鑽營之輩可比?豈容你妄加揣測,出言不遜!”
吉政被父親罕見的震怒懾住,但更讓他心驚的是父親話中隱含的信息。他捕捉到了那個名字——大野治長,澱殿的親信,傳聞中與澱殿關係匪淺的男子。父親在此刻提及此人,語氣充滿鄙夷,卻將北政所置於截然相反的高位……這強烈的對比,讓一個可怕而荒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他的腦海。
他臉色瞬間慘白,聲音不由自主地壓得極低,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試探道:“父親……您的意思……莫非……莫非秀賴公他……並非太閣殿下……”
小出秀政沒有直接回答,隻是閉上眼,極其沉重而又肯定地,點了一下頭。這一個動作,仿佛抽乾了吉政全身的力氣,他踉蹌一步,幾乎癱坐在地。
“為…為何……”吉政語無倫次,“既如此……我等為何還要……為何不……”
“為何不投效看起來更‘名正言順’的羽柴賴陸?”小出秀政睜開眼,目光中充滿了疲憊與一種近乎殘酷的清明,“吉政,你至今還不明白嗎?我輩武家,所恃者,並非主公血脈是否純正!”
他伸手指向窗外喧囂的方向,聲音低沉卻如鐘鳴,撞擊著吉政的心神:
“外麵那些百姓,為死去的兒子哭泣,是天性。但你我不同!小出家的安堵狀上,蓋的是豐臣五七桐紋!我輩食祿,是受太閣殿下之恩!我等效忠的,是‘豐臣’這個家名所代表的法統與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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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若因秀賴公身世存疑,我等便可背棄當下之主,轉投他人,那與鬆永久秀那惡賊有何不同?武家忠義何在?家名信譽何存?今日能叛秀賴,他日就能叛賴陸!天下還有哪家大名敢信任我等?小出家的家名,將比塵埃更卑賤!”
秀政的目光死死鎖住兒子失魂落魄的臉,一字一句道:“記住!武士之道,在於抉擇。既已奉秀賴公為主,踏上此途,那麼無論前方是深淵還是烈焰,都需筆直前行!主公如何,非臣下可議!吾等所能做,唯儘忠守節,以全武家之名節,以保小出家名之清白!如此,縱身死族滅,亦可無愧於天地,無愧於太閣殿下在天之靈!”
“羽柴賴陸斥我為‘德川餘孽’,是誣陷,是毒計。但正因如此,我小出秀政更不可如他所願,窩囊自戕,坐實這汙名!要死,也當為主家戰死沙場,或是在這大阪城頭,堂堂正正,咒罵國賊而死!如此,方不負我小出播磨守一世之名!”
屋內陷入死寂,隻有燭火劈啪作響,映照著吉政慘白而逐漸扭曲的麵容。他從最初的震驚、不解,到此刻被父親的決絕與那套冰冷而崇高的“家名”邏輯所衝擊,內心正經曆著天翻地覆的崩塌與重塑。門外的喧囂,仿佛已隔了一層無形的障壁,遙遠而不真切。
小出秀政不再看他,緩緩調整呼吸,重新將目光投向那扇隔絕了瘋狂世界的紙門,仿佛在等待最終的審判,或是……石田三成那不知能否趕到的“援軍”。他的側影在燭光下,顯得既孤獨,又透著一股近乎殉道者的、令人窒息的堅定。
主屋內的死寂被裡間傳來的一陣壓抑的、細弱的咳嗽聲打破。那聲音帶著婦人特有的隱忍,卻像一根針,刺破了小出秀政強撐的堅硬外殼。他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塌陷了一分,緩緩起身,對依舊失魂落魄的吉政沉聲道:“守住門口。未有我令,任何人不得闖入。亦不得……自行妄動!”
吉政猛地抬頭,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看到父親那深不見底的眼神,最終隻是重重“嗨!”了一聲,抓起倚在牆邊的長槍,大步走到玄關處,如同門神般拄槍而立,用行動掩蓋內心的驚濤駭浪。
小出秀政轉身,輕輕拉開通往內室的襖ふすま)。裡間光線更為昏暗,隻有一盞小小的行燈あんどん)在角落搖曳。他的正室夫人——一位發髻梳得一絲不苟、麵容憔悴卻仍保持著貴婦儀態的女子,正擁著厚厚的衾被ふすま)半坐著,方才的咳嗽讓她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外麵……情形如何?”夫人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吉政那孩子,可是又說了什麼不經事的話,惹你動怒了?他年輕,遇事難免浮躁,你是家主,更需為他計之深遠才是。”
小出秀政走到榻邊,並未坐下,隻是垂眸看著結發多年的妻子,目光複雜。他本想將羽柴賴陸年僅十五便已席卷半個天下的駭人事實和盤托出,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些軍國大事,與內室婦人言說,徒增其憂懼罷了。
夫人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輕輕歎了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妾身是婦道人家,不懂外間的刀光劍影。隻是……方才聽你嗬斥吉政,提及北政所様……妾身隻想問一句,阿姊北政所寧寧)與那位……羽柴様,當真如外界傳言,隻是‘義母子’那般……清白麼?”
小出秀政聞言,臉上閃過一絲慍怒,但看著妻子病弱的容顏,那怒火又化作了無儘的疲憊。他緩緩搖頭,語氣斬釘截鐵:“糊塗!且不說阿姊的年歲與身份,早已超然物外。即便……即便真有何種情愫,以阿姊之心高氣傲,若與賴陸相互傾心,她豈會戀棧這‘豐臣禦台所’的虛名?隻怕早已拋卻一切束縛,隨他而去了!豈會如……如某些人那般,匿於深宮,挾幼主以令天下!”他語帶譏諷,顯然暗指澱殿。
夫人默默點頭,不再追問此事,轉而問出了埋藏心底許久的疑惑:“妾身還記得,你曾言……太閣殿下臨終前,是知曉……那件事的。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將家業傳給秀賴公?這豈非……將豐臣家置於火山口上?”
小出秀政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回顧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因為不能不給!”他聲音沙啞,“先前處置秀次公豐臣秀次,秀吉外甥,被疑謀反遭處決)一事,已令豐臣家根基動搖,人心離散。若在彼時,再爆出秀賴公身世之秘,進而處置澱殿母子……那我豐臣家,頃刻間便會分崩離析,天下大亂!太閣殿下此舉,是以莫大之隱忍,換取家族片刻之安穩。此乃……對我等重臣的托付與恩惠,盼我等能護持這艘破船,勉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