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氣混著硝煙,滲入二之丸櫓台的每一寸木隙。石田三成倚著殘破的女牆,隻覺得頭頂被碎木擊中的兜鍪下,一陣陣悶痛與眩暈交替襲來。方才強撐著彈壓了圍攻小出屋敷的亂民,那口提著的血氣一散,此刻腳步竟有些虛浮。耳邊除了遠方持續的炮響,更添了一種低沉的、唯有自己聽得真切的汩汩之聲——那是血自耳孔中緩緩滲出的鳴動。
“治部少輔様!”一聲沉喚將三成從短暫的昏沉中拽回。隻見島左近疾步近前,甲胄上沾滿煙塵,眉宇間帶著激戰後的疲憊與凝重。“三之丸方麵,戶田康長那廝,領其本家郎黨突襲數次,已被我軍擊退!”
“戶田……康長……”三成喃喃重複,腦海中斷續閃過往事。那是家康尚在時,曾欲說媒,讓當時還喚作福島陸的賴陸,入繼戶田家為婿養子,以結盟好。彼時養父正則以“會津征伐在即,需猛將建功”為由,硬生生回絕了。如今想來,若當時成了,這天下局勢,是否又會是另一番光景?至少,戶田康長此人,或許便不會成為今日攻城之鷹犬。他心下惘然,於豐臣家,彼時之拒,究竟是福是禍,竟已難斷。
“陣斬否?擒獲耶?”三成甩開雜念,強打精神問道。
“未曾擒獲,”島左近語帶憾恨,“但那廝被末將一箭射中肩胛,傷勢不輕,這幾日當可稍息聒噪。”
三成微微頷首,正欲開口,忽覺那耳中汩汩之聲驟然加劇,一股溫熱順著頸側滑下。他下意識抬手一抹,指尖染上暗紅。雖出血不多,但這體內的空乏與耳畔不絕的異響,卻比刀傷更令人心躁。
島左近並未察覺三成異樣,猶自憤懣道:“隻是這羽柴軍,炮火也太過猖獗!那炮彈仿佛不要金銀一般,晝夜不息。轟塌櫓樓,毀損小天守,卻又不見其大隊蟻附攻城,隻顧一味遠擊。我等夜間尚可命人搶修,彼竟似不在意……”
“嗯?”三成搓著下巴的手指倏然停住。島左近這無心之語,如同一道電光,劈入他因失血而混沌的腦海。“炮彈……不要金銀一般?”他低聲重複,眼中疲憊漸褪,泛起一絲警醒的精光。“左近,你方才說,彼軍炮擊猛烈,卻不利攻城,反容我等修複?”
“正是!”島左近應道,“末將剛從刑部様處歸來,刑部今日抱病奮戰,舊疾複發,方才送回醫官處診治。”
“胡鬨!”三成眉頭緊鎖,“大穀刑部病體沉重,豈可再臨戰陣!爾等當力勸才是!”他語帶責備,心下卻是一沉。吉繼病重,如同折他一臂。
“末將明白。”島左近垂首,續道,“此外,攝津守的船隊,試圖突破木津川口,再度被森彌右衛門的船團所阻,無法靠近。”
“森彌右衛門……”三成念著這個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峭,“那個縱橫瀨戶的海梟,如今倒成了賴陸的馬前卒。掌控著瀨戶內要害,引來這許多南蠻海寇,倒是‘勤謹’得很!”他語帶譏諷,仍將那些受雇的南蠻傭兵視作寇仇。
島左近卻搖頭:“殿下,觀其陣仗,船隊進退有度,旗鼓嚴整,絕非尋常海寇劫掠之象,倒似……倒似專為鎖住我軍水路而來。”
三成聞言,目光驟然銳利起來。炮彈不惜費,鎖海路,隻轟不攻……這些支離的線索,在他心中飛速拚接。他猛地抓住島左近的手臂,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沙啞:“左近!你且細想,賴陸麾下,如今有多少南蠻人?除卻操炮的傭兵,那些終日在我軍砦外徘徊,手持奇巧器物、埋頭書寫之輩,又是何人?”
島左近被問得一怔,思索道:“確有不少。裝束怪異,不類戰兵,倒似……倒似堺町的商人、算師之流。”
“商人……算師……”三成喃喃道,眼中那點精光愈發明亮,先前城下町所見那些南蠻會計師的身影,與島左近“炮彈不要金銀”之言轟然重合。一個極其大膽、近乎荒誕,卻又無比契合賴陸行事風格的猜想,如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開——
難道賴陸這廝,竟是將這大阪攻城戰,當作了一樁生意?用這漫天炮火為秤,以城池存續為碼,在與那萬裡之外的商賈們,做著什麼驚人的交易不成?!那些炮彈,並非意在即刻破城,而是打給那些“算師”看的“貨品消耗”?這持續不斷的轟擊,莫非是為了維持某種“行情”?
想到此,三成頓覺一股寒意自脊椎竄起,遠比臘月的寒風更刺骨。若真如此,他們所麵對的就絕非尋常敵軍,而是一頭被前所未見的貪婪欲望驅動著的、無法以常理度之的怪物!
“左近,”三成強忍著耳內嗡鳴與陣陣眩暈,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灼熱的急切,“大穀刑部……抱病出戰前,對此等情狀,可有何說辭?”
島左近聞言,麵色一黯,隨即湊近半步,低聲道:“刑部様與末將一同觀敵料陣時,確曾提及一樁異事。彼時注意到,森彌右衛門之子,那個過繼給能島村上家的村上吉胤,竟領著麾下慣於海戰的水軍眾,在岸上結營,看其操練布陣,雖顯生疏,卻是一板一眼,學著武士步戰之法。更奇的是,結城家水穀勝俊與堀尾忠氏兩部,竟似在旁翼護,觀其用意,倒像是……像是要護著這吉胤在陸上掙些軍功,好為日後謀個安堵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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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一停頓,眼中閃過銳利的光:“刑部様當時便疑道,那處營盤,因是水軍陸駐,又雜有護衛兵馬,規製頗顯混亂,且其中南蠻人身影甚多。不似森家本陣森嚴。刑部曾言,或可趁夜擇銳襲之,或有所獲。”
三成目光一凝:“夜襲?目標可是那村上吉胤?”
“正是!”島左近點頭,“末將亦覺可行。村上吉胤雖為賴陸公之母族從弟,然終究年少,且水軍習氣未脫,陸戰非其所長。結城秀康乃敵軍謀主,此刻必在賴陸本陣參議軍機,無令豈能輕動?水穀勝俊雖勇,卻需分兵護持堀尾忠氏那膽怯之輩,夜間遇襲,敵我難辨,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傾力來援。我軍若遣精銳,疾進疾退,專擒吉胤,未必不能成事!”
三成聽罷,閉目凝神片刻,腦中飛速盤算。島左近與大穀吉繼所見,與他方才那荒誕卻揮之不去的猜想隱隱契合。賴陸將母族至親置於前線“曆練”,卻安置在看似緊要封鎖水路)實則相對安全陸戰非其長)且魚龍混雜之處,這本身就有蹊蹺。那些南蠻人聚集其營,所謀究竟為何?難道吉胤此人,竟與賴陸這“生意”有甚關聯?抑或其營中藏有知曉內情之關鍵人物?
擒住吉胤,不僅可打擊敵軍士氣,更可能撬開一個窺探賴陸真實意圖的缺口!風險雖大,然值此迷霧重重之際,或為唯一破局之機。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雖布血絲,卻已燃起決斷的火焰,對島左近沉聲吩咐道:“善!左近,汝即刻去辦。精選熟悉夜戰、口風嚴緊的可靠之人,備好鉤索、短刃,待天色儘黑,便依計行事。務必探明吉胤確切營帳,伺機擒拿!若事不諧,亦不可戀戰,速退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