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在片倉景綱與他身旁年輕兒子片倉重長的臉上。父子二人率領著十餘騎親隨,正沿著茶臼山南麓的緩坡,向主營方向亡命般疾馳。馬蹄踏過凍土,濺起細碎的冰碴,每一步都敲在景綱緊繃的心弦上。
方才池田利隆那見了鬼般的驚惶,以及那句石破天驚的“敵在茶臼山”,如同冰錐,至今仍梗在他的胸口。主營一定出事了,而且是塌天的大事!他必須立刻趕回政宗大人身邊!
就在他策馬衝上一處高崗,意圖抄近路折返時,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右前方那片位於茶臼山與黑田本陣之間的開闊穀地。隻一眼,便讓他渾身的血液幾乎凝固!
穀地中,火光連綿,幾如星散!數量之多,遠超常規備隊的規模!尤其刺眼的是,一支軍容嚴整的部隊,正在穀地邊緣迅速布防,士卒們井然有序地點燃篝火,映照出他們身上水野家特有的陣羽織紋路——是水野平八的部隊!他們在此紮營,意欲何為?封鎖茶臼山的退路嗎?
景綱的心猛地一沉,勒緊韁繩,星崎不滿地噴著白氣停了下來。他極目遠眺,在水野軍更後方,影影綽綽,似乎還有更多、更散亂的火光在移動,蜿蜒鋪開,在暗夜中形成一片浩大的光帶,一時竟難以判斷具體人數,但那聲勢,絕非小股部隊所能擁有。
“父親,那是……”身旁的片倉重長也看到了,年輕的聲音裡帶著難以掩飾的驚疑。他看得不如父親遠,但那一片火光帶來的壓迫感是實實在在的。
“是淺野彈正少弼幸長的隊伍?”景綱喃喃自語,眉頭鎖死。距離太遠,他隻能看到一片混亂移動的光點,隊形散亂綿長,這符合敗退之軍的特征,但……這人數是不是太多了些?難道淺野幸長在敗退途中又收攏了大量潰兵?
“走!”景綱沒有時間細究,無論是水野軍的嚴陣以待,還是遠處那支意圖不明的大軍,都像一把冰冷的鉗子,正從兩個方向夾向茶臼山。他狠狠一夾馬腹,不再猶豫,帶著兒子和親隨,像一道利箭,射向主營方向那片在黑暗中愈發顯得孤懸危殆的燈火。
茶臼山對麵,最上家大營的櫓樓最高處,身披厚厚陣羽織的最上義光,正將一具南蠻舶來的“千裡鏡”緊緊貼在眼前。他方才被那片突然變得異常明亮、範圍也似乎擴大了不少的火光吸引了注意,心中猛地一跳:“莫非是賴陸公的本陣移駕至此了?”他小心翼翼地調整著焦距,鏡筒緩緩掃過那片剛剛讓片倉景綱心生疑竇的、由淺野軍“營造”出的浩大光帶。
起初,他粗重的眉毛擰在一起,嘴角習慣性地撇出一絲嘲諷。淺野幸長這小子,敗退得如此狼狽,隊伍拉得像條快斷氣的長蛇。但立刻,他那隻獨屬於老狐狸的銳利目光,捕捉到了光帶中極不尋常的細節——許多士卒竟一人舉著兩支、甚至三支火把!更有甚者,在一些避風處,七零八落地燃起了數量遠超常規的篝火堆!
“嗬……”一聲混合著驚愕、恍然與極度狂喜的抽氣聲,從義光喉嚨裡擠了出來。他猛地放下千裡鏡,臉上因寒冷和興奮而泛起一陣不正常的潮紅。
“守棟!你來看看!”他把千裡鏡塞給身旁的筆頭家老氏家守棟,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急促,“看看淺野彈正少弼的兵……這哪裡是布陣,這分明是快要凍死了!”
氏家守棟急忙接過千裡鏡,湊眼望去,片刻後,也倒吸一口涼氣,放下鏡子,難以置信地喃喃道:“這……一人雙炬,篝火如星……主公,淺野軍這是……在靠點火保命啊!長政公指淺野長政,幸長之父,此處或為習慣性尊稱)若在天有靈,見他兒子把兵帶成這般光景,隻怕……”
“隻怕什麼?”最上義光冷笑一聲,打斷了他,眼中閃爍著餓狼般算計的光芒,“他帶的越好,眼下對吾等才越是有用!他現在就是一頭餓得快凍僵的狼,掛在伊達政宗這頭病老虎的嘴邊!餓狼咬不住人,得給他喂點食兒!”
他猛地轉身,語氣斬釘截鐵,下達了第一道命令:“守棟!你立刻親自去辦!多備熱湯、飯團,再……搬幾桶酒去!給對麵淺野軍的陣地送去!要快!”
氏家守棟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主公高明!是要讓淺野軍恢複點氣力,好替我們纏住伊達政宗?”
“沒錯!絕不能讓他們真凍死餓垮了!兵力一散,光靠我們這幾家,圍堵難免有疏漏,要是讓伊達政宗這頭獨眼龍趁亂鑽了出去,後患無窮!”義光點了點頭,但目光隨即又投向那片火光,一個更歹毒、更精妙的念頭已然成型。
他不再理會領命而去的氏家守棟,轉而看向另一側侍立的重臣清水義親,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義親!”
“臣在!”清水義親踏前一步。
“你即刻去辦另一件事!”最上義光抬手指著營壘前方及側翼的大片空地,“看見沒有?把我們營前,還有靠近茶臼山方向的空地,全都給我點上篝火!越大越多越好!去!把營裡備用的木料全都用上!還有……”他眼中寒光一閃,補充了一句冰冷徹骨的話,“……方才戰事中收斂的那些屍首,無論是敵是我,把他們身上的衣物也給我剝下來,浸了油,一起添進去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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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義親聞言,即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也不由得心中一凜,但他立刻領會了主公的意圖:“主公是要……虛張聲勢,造出我軍人馬遠超實際的假象,震懾茶臼山?”
“光是虛張聲勢還不夠!”最上義光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笑意,“伊達政宗和石田三成都是人精,光是火光騙不過他們。但要的就是這‘大軍正在安營紮寨,生火造飯’的氣勢!火光連天,人聲馬嘶,才能讓他們相信,賴陸公的主力已至,正張網以待!快去!要快!要在片倉景綱回去報信之前,把這‘勢’給我造足了!”
“嗨!屬下明白!”清水義親重重頓首,轉身快步離去,立刻便聽到他呼喝士卒、搬運物資的急促命令聲在營中響起。
最上義光獨自矗立在櫓樓窗前,望著遠方茶臼山伊達大營那在黑暗中愈發孤立的燈火,又瞥了一眼腳下正在迅速被無數新點燃的篝火照得亮如白晝的營前空地,臉上那混合著狂喜、殘忍與誌在必得的表情,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下,宛如修羅。
他這連番舉動,一實一虛,一救一騙,如同兩隻無形的大手,一隻給淺野軍這隻“餓狼”塞了口糧,另一隻則開始編織一張籠罩茶臼山的巨大火網,死死扼住了伊達政宗可能的一切退路。
與營外那片被刻意營造出的、彌漫著肅殺與焦灼的空氣不同,茶臼山伊達本陣深處,一間遠離主庭、僅有數支燭火照亮的密室內,氣氛卻是另一種極致的壓抑。
伊達政宗卸去了誇張的南蠻胴具足,隻著一件墨色小袖,獨坐於案前。那隻唯一的、銳利如鷹的眼眸,在跳躍的燭光下,明暗不定地審視著對麵之人——褪去了狼狽的足輕具足,換上早已備好、略顯寬大的乾淨陣羽織的石田三成。
空氣凝滯,隻有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片倉景綱尚未歸來,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喧囂,這間鬥室仿佛成了風暴眼中短暫的死寂之地。
“治部少輔,”最終,是伊達政宗率先打破了沉默,聲音不高,卻帶著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壓迫感,“你費儘心機,不惜以身為餌,闖入我這孤營。現在,可以說了。你所謂的‘生路’,究竟在何處?”他指尖無意識地輕叩著案上的白鞘短刀,“莫要再提源賴朝與北條時政的舊事,亂世已非當年。”
石田三成背脊挺得筆直,縱然麵色蒼白,眼神卻清澈而堅定,毫無流亡者的頹喪。他迎上政宗的目光,緩緩開口,聲音略顯沙啞,卻字字清晰:
“陸奧守殿下明鑒。三成此來,非為敘古,乃為論今。”他稍作停頓,仿佛在積聚力量,也像是在觀察政宗最細微的反應,“殿下可知,您此刻已身處懸崖之緣,進一步或可生,退一步……則必是萬丈深淵,身名俱滅。”
“哦?”伊達政宗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獨眼中卻無半分暖意,“願聞其詳。”他自然不信石田三成是來陪他殉葬的,他要聽的是實實在在的利害。
“殿下雄踞奧州,然根基並非鐵板一塊。”石田三成單刀直入,毫不避諱那最敏感的膿瘡,“葛西、大崎、蘆名、最上……這些名字,殿下夜裡可曾安枕?您今日若向羽柴賴陸低頭,在天下人眼中便是失了勢的敗犬。您退回奧州,威望掃地,屆時,那些被您武力壓服的雄藩,那些與您有世仇的鄰國,誰會再懼您這‘獨眼龍’?羽柴賴陸無需動一兵一卒,隻需一紙詔書,挑動奧州群雄相互攻伐,您伊達家的基業,頃刻間便會土崩瓦解!投降賴陸,看似生路,實是速死之道!”
伊達政宗叩擊短刀的手指倏然停住,獨眼微微眯起,寒意漸濃。石田三成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精準地刺入了他內心最深的恐懼。但他並未發作,隻是冷冷道:“說下去。”
“反之,”石田三成話鋒一轉,眼中迸發出一絲銳光,“若殿下與我攜手,固守大阪,則局勢瞬間逆轉!殿下不再是賴陸麾下一將,而是擁戴豐臣少主、匡扶天下的擎天玉柱!賴陸兵力雖眾,然其麾下福島、池田等輩,皆是太閣舊臣,內心豈能真正臣服?隻要我等豎起豐臣旗幟,賴陸陣營必生內亂!”
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蠱惑力:“屆時,我願以豐臣家筆頭家老之名,公告天下,奉殿下為‘天下副將軍’,總攬東國事務!殿下坐擁堅城,手握大義名分,可聯絡九州、四國對賴陸不滿的大名。我等無需擊敗賴陸,隻需讓他陷入持久戰,其聯盟必從內部瓦解!是回到奧州,在內外交困中做一隻等待宰殺的‘守戶之犬’,還是留在京都,搏一個成為天下人、真正安定奧州的‘副將軍’?殿下,您‘早生二十年’的壯誌,難道就是為了今日的退縮嗎?!”
密室內陷入了更深的寂靜。伊達政宗的獨眼死死盯住石田三成,胸膛微微起伏。石田三成的分析,利弊權衡,前景勾勒,甚至最後的激將,都打在了他最關鍵的節點上。這確實是一條九死一生的險路,但也是一條……通往更高位置的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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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伊達政宗目光閃爍,似乎有所意動,剛要開口的刹那——
“砰!”密室的門被猛地拉開,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
片倉景綱甚至來不及完全卸下陣笠,便踉蹌衝入,臉色在燭光下顯得異常蒼白,呼吸急促,聲音都變了調:“主公!大事不好!”
伊達政宗和石田三成同時霍然轉頭!
“何事驚慌?!”政宗心中升起強烈的不祥預感。
“最上義光……最上羽州守在營外……傳達了羽柴賴陸的最終通牒!”片倉景綱的聲音帶著顫抖,“他言道……言道我軍營內藏匿石田治部少輔,形同謀逆!限我等……一炷香之內,要麼……要麼交出治部少輔首級,自證清白!要麼……便視同叛變,他將……聯合諸軍,執行賴陸公‘敵在茶臼山’之令,踏平茶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