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六年正月晦,大阪城二之丸偏院,夜氣浸肌。
淺井江江州局)衾褥未暖,日間阿姊茶茶“共侍一夫,以係血脈”之語,仿若是楊玉環與虢國夫人之議,回蕩千年,猶在耳底灼燒。身世浮沉,前途晦暝,萬緒纏心,竟引神魂墮入一片混沌異界。
夢,無端而起。
倏忽間,已置身江戶大奧深闈。識得此處,然氣息沉滯如鐵鑄。鏡中容顏,竟是中年光景:高髻巍巍,唐織厚重,眉間積鬱似墨染,惟眸底暗藏一星將熄未熄之火。
廊外足音橐橐,疾而穩,步步皆踏在心上三寸處。襖戶輕滑,夜寒趁隙而入,一道玄色身影已立於燈影交界。不著禮服,隻一襲紺青小袖,外罩半舊陣羽織,肩頭猶帶室外清冽。麵龐確染風霜,眼角細紋如刀刻,然那雙眼——那對曾映著十五歲明澈春光的桃花眸,睫影依舊深長——此刻凝著冰,淬著火,融著難以言喻的痛切。
是虎千代。夢識分明:此乃戶田康陸,德川幕府“鬼老中”,關原喋血、大阪焚城皆有其影。更是她悖德之盟的共犯,與她共鑄大錯、誕下那名為忠長國鬆)的憂患之果的男子。
“……來了。”她未回身,聲輕似歎息,目光虛懸於紙門外。
戶田康陸未應門邊禮數,反手合襖,步履徑直近前。一室燭火在他玄色衣袂間搖晃。他居高臨下凝視她,開口時聲沉如礫:“阿江,國鬆是何等心性,你當真不知?”
她肩脊微不可察地一顫。
“衝動易怒,量窄識淺,唯有些小聰明,卻無半分容人雅量!”語速漸急,字字如釘,“這般心性,生於武家已是險事,竟還縱他覬覦大位?是嫌他命長,還是嫌這天下太平安穩?”
他忽俯身,氣息迫近,那雙桃花眼裡翻湧著她從未見過的厲色:“你既知他不成器,為何不攔?為何還暗中助長他那點虛妄心思?眼看著家光——那孩子縱使陰沉,至少懂得隱忍藏鋒——在春日局扶持下根基日固,而國鬆卻愈發狂悖,自掘墳墓!你就……你就沒有一刻想過狠心扼住他的脖頸,讓他清醒,哪怕是用痛楚?!”
呼吸相聞間,他終問出那句誅心之言:“莫非……你對秀忠公,尚存一絲夫妻情分,故寧可看著我們的兒子走向絕路,也不願助他全力一搏,甚至……為他清掃前路?”
“夫妻情分?”她驀然仰首,眼中水光驟聚,不是淚,是冰火交煎的灼流,“虎千代……你說這話,是在剜我的心。”
“嫁與秀忠,是我所願嗎?是這世道、是太閣、是天下棋局落子時濺起的塵埃!”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如裂帛,“情分?早在那年他奉命另娶側室時便儘了!如今唯剩‘禦台所’這副空殼,與不得不維持的體麵!”她伸手攥住他羽織前襟,指節泛白,“但國鬆……國鬆是你我的骨血!是我在這牢籠裡,唯一真切活著的證據!”
淚終墜落,燙在手背上。
“是,我寵他縱他!因我欠他!我不能給他名分,不能讓他堂堂正正喚你一聲父親……我所能給的,隻有這逾矩的溺愛!”她泣聲漸促,“可我也怕……怕他真惹出大禍,怕他落得比死更不堪的境地……虎千代,你告訴我,一個母親,該如何親手折斷自己孩子的翅膀,隻為讓他在這吃人的地方‘安全’地苟活?!”
她將額抵在他胸前羽織冰冷的紋路上,聲若遊絲:“國鬆能至今未遭顯戮,沒讓家光那邊抓住足以置他於死地的把柄……已是我在這大奧之中,耗儘心血,與人周旋換來的方寸之地了……你還要我如何?難道真要我教他舉起反旗,重演一遍豐臣家的覆滅嗎……”
“虎千代……彆這樣逼我……求你……”尾音破碎,沒入他衣料的陰影裡。
戶田康陸僵立良久。終抬手,掌心緩緩覆上她顫抖的背脊。動作生澀,卻沉重如誓言。
“阿江……”他喉結滾動,聲音沙啞,“我非逼你。是這世道……在逼我們所有人。阿江……我好後悔沒有帶著你去明國甚至更遙遠之處……”
窗外,更漏聲遙遙傳來。夢境外殼開始龜裂,六條河原的血腥氣、方廣寺的鐘聲、大阪夏之陣的火光……無數碎片奔湧而來。
最後一眼,是他低垂的眉眼,與她心中那片無儘的、溫柔的絕望。
“虎千代,彆丟我!”:淺井江自榻上驚喘坐起,冷汗浸透單衣。
賴陸公安排的那間屋內,晨光未至。沒有大奧,沒有康陸,更沒有那個讓她愛恨焚心的兒子。
撫上麵頰,一片濕冷。夢中之痛、之眷、之絕望,清晰如刀鐫。
“虎千代……”唇間無聲逸出三字。心口抽痛,非為夢中“忠長”之命運,而為那與“賴陸”血脈相纏、共負罪孽、在絕境中互為燈火的自己。
夢是虛妄。德川天下從未存在。那六尺五寸、明眸皓齒的十五歲賴陸也未曾老去,此刻正活在另一條坦蕩青雲路上。
然夢中那份“知道”荒謬而確鑿:她知道家光寡恩,知道忠長狂悖,知道春日局權術,知道這場偷情如何始、將如何終……更知道,自己為何對那夢中之子傾注毫無底線的溺愛——那是她對夢中這個為她搏殺半生、共享最大秘密的男人,所能償還的、唯一的、悖德的溫柔。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阿姊日間之語,借夢餘溫,再度轟鳴:“姐妹常相伴……淺井血脈,終有倚靠。”
常相伴……倚靠……
夢中她“倚靠”的方式,是將血肉與罪孽都係於一人之身。縱使結局荒涼,那般孤注一擲的聯結,竟在夢醒後,留下滾燙的烙印。
阿江抱膝而坐,指甲陷入臂膚。夢之警示與誘惑,如雙刃絞擰心臟。阿姊之議,不再隻是存續血脈的籌謀,更似一匙火油,澆入她靈魂深處那口連自己都未察的、幽暗沸騰的井。
井中,映出一個或許會為所謂“倚靠”,不惜焚身以火、甘墮無間之境的阿江。
天光漸青,滲入窗欞。她徐起臨鏡,細細理妝。鉛粉敷麵,胭脂點唇,將夢中所有癲狂悸動,儘數掩於“江州局”端莊皮囊之下。
惟當鏡中雙眸抬起時,一點未熄的夢之餘燼,一縷惟“虎千代”能點燃的、幽微悖德之火,仍在最深處的暗影裡,悄然搖曳。
然而,那已不再是夢中的癲狂。它被現實的冰水淬煉,凝成了一道清晰冷徹的意念:
“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既在這最好的年歲,逢此青雲之上的天下之人,那麼,便做那獨一無二的“虢國夫人”罷。不要情愛,隻要常伴;不圖名分,隻圖倚靠。將這浮沉半生所悟與夢中灼燒過的靈魂,化作最不著痕跡、也最難以替代的“顏色”,從容步入那必將屬於她的宮門。
喜歡穿越成了福島正則庶出子請大家收藏:()穿越成了福島正則庶出子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