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瞻並沒有睡。
送走柳夢寅,他屏退左右,獨自坐在書房那盞孤燈下。燭火偶爾劈啪一聲,炸開一朵燈花,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裡明滅。窗外夜色濃稠如墨,漢城沉睡著,但這份沉睡之下,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湧、碰撞、尋找著決堤的裂口。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節奏緩慢而穩定。桌上,是那個裝著“詩稿”與“妖書”的木盒,旁邊是他剛剛擬定、尚未送出的名單。這些冰冷的物件,即將成為點燃一場席卷朝野大火的火種。而點火的人,是他。
沒有興奮,沒有恐懼,甚至沒有多少波瀾。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明。他像一名站在懸崖邊檢視索道的工匠,冷靜地估算著每一股繩索的承重,每一個岩釘的深度。下麵是無底深淵,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過去,也隻能走過去。
光海君需要他走過去。
這個認知,讓他的思緒飄回十多年前,那個更加混亂、也更加……充滿“希望”的時代。
萬曆二十年,壬辰。倭寇的鐵蹄踏破釜山,漢城在戰栗中淪陷。宣祖大王帶著王室、百官,倉皇北逃,一直退到鴨綠江邊的義州。那是朝鮮開國以來未曾有過的奇恥大辱,山河破碎,社稷飄搖。
年輕的李爾瞻,當時還隻是一個在政壇邊緣沉浮的北人黨中層官員,跟隨在逃難的人群中。顛沛流離,饑寒交迫,前途晦暗。但他和其他惶惶不可終日的人不同,他的眼睛始終在觀察,在尋找。
他看到了臨海君和順和君在混亂中被倭寇俘獲。這是王室,尤其是王長子的巨大恥辱。他也看到了,在幾乎所有人都勸宣祖繼續北逃,甚至有人提出“內附大明”的絕望時刻,那個同樣年輕、臉色蒼白但眼神異常執拗的二王子——光海君李琿,跪在宣祖麵前,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父王,義州已是絕地,退無可退。兒臣願留守此處,收攏潰兵,聯絡義軍,與明軍互為犄角。縱使身死,亦不使我朝鮮宗廟,於敵前再退一步!”
那一刻,很多人被這個年輕王子的勇氣打動,但也有人暗自搖頭,認為這隻是少年人的血氣之勇。宣祖當時驚魂未定,隻是含混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並未明確應允。
但李爾瞻記住了。他不僅記住了光海君的話,更記住了他說這話時的眼神——那不是單純的勇敢,那裡麵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狠厲,一種對“生存”本身近乎偏執的渴望。這種眼神,李爾瞻在自己身上也時常感受到。
於是,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在流亡的朝廷那壓抑而絕望的氣氛中,散播一些“言論”。
“危難見忠孝啊。大君臨海君)身陷敵手,雖非所願,然終是……唉。唯光海君大君,始終扈從在側,危難時不棄君父,敢言敢為,實乃宗社之福。”
“國難至此,豈可再拘泥於長幼嫡庶?當立賢能,以圖中興。光海君大君仁孝勇毅,頗有太祖遺風。”
“倭奴肆虐,非有雄主無以凝聚人心。光海君大君,或為天命所歸?”
這些話,起初隻是零星的低語,在絕望的官員、疲憊的軍士、惶恐的宮人中悄悄流傳。但李爾瞻知道如何讓它們生根發芽。他聯絡北人黨中誌同道合者,通過同鄉、同年、座師門生的網絡,將這些話包裝成“公論”,寫成隱晦的疏文,甚至編成易於傳唱的歌謠俚語。
效果是緩慢但確鑿的。當宣祖終於在明軍收複平壤後,任命光海君為“經理使”,負責整頓平壤以南軍政時,朝中反對的聲音比預期小了很多。李爾瞻知道,自己散播的“種子”,開始起作用了。
他並非光海君唯一的選擇,甚至在最初,他並非最重要的那一個。當時光海君身邊,有金千鎰那樣的內侍,有柳成龍儘管後來分道揚鑣)那樣的能臣,還有他那位位高權重的“座主”——領議政李山海。
想到李山海,李爾瞻敲擊桌麵的手指,微微頓了一下。
李山海,北人黨的領袖,朝廷首相。在光海君地位未穩、臨海君被俘、而宣祖又遲遲不立世子的微妙時期,是朝中多數大臣屬意光海君的關鍵支持力量。至少,表麵上是如此。
李爾瞻清楚地記得,那是在義州,局勢稍穩後的一次密議。參與者有李山海,有左議政鄭澈鬆江),有右議政柳成龍,還有幾位重臣。議題隻有一個:如何敦促宣祖大王,明確冊立光海君為世子,以定國本,安人心。
當時,臨海君雖已被釋,但被俘的經曆成為洗刷不掉的汙點。更重要的是,在顛沛流離中,是光海君表現出承擔責任的勇氣和能力無論這能力在當時有多少水分),贏得了相當一部分文武官員,尤其是少壯派和北人黨的認可。廢長立幼,雖有違禮法,但在“國賴長君,更賴賢君”的大義名下,並非不可操作。
密議的氣氛凝重而充滿希望。鄭澈慷慨激昂,柳成龍條分縷析,都認為時機已到,應聯名上書,以大勢迫使宣祖做出決斷。李山海端坐首位,一直沉默地聽著,最後,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他緩緩捋須,點了點頭,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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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公所言,俱是老成謀國之言。光海君大君仁孝英睿,堪當大任。為國本計,為社稷計,吾等身為大臣,自當竭誠儘力,匡扶君主。三日後大朝,我等便一同進言,懇請主上殿下早定儲位,以安天下之心!”
他說得誠懇,眼中甚至有淚光閃爍。那一刻,李爾瞻雖然對這位老成持重、甚至有些圓滑的座師始終抱有戒心,但也不禁燃起一絲希望。若領議政、左右議政這朝廷三巨頭聯合進言,分量足以撼動宣祖的猶豫。
三日後,大朝。
宣祖高坐,麵容依舊帶著逃亡生涯留下的憔悴與驚悸。朝議進行到一半,該是重臣奏對之時。
鄭澈出列了,他手捧笏板,聲音洪亮,引經據典,從國家危難說到儲位空虛,從祖宗法度說到現實需求,最後,慷慨陳詞,請求冊立光海君為世子。
宣祖麵無表情地聽著,目光掃過下麵黑壓壓的群臣。
柳成龍緊接著出列,他沒有鄭澈那般激昂,但言辭更為懇切務實,分析利弊,指出明確儲君對於凝聚人心、整合抗倭力量的重要性,同樣懇請立光海君。
宣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在禦座的扶手上輕輕敲擊。
然後,所有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投向了站在文臣最前列的李山海。
李山海微微垂著頭,仿佛在沉思,又仿佛沒聽見前麵兩位同僚的發言。大殿裡安靜得能聽到呼吸聲。
一息,兩息,三息。
他沒有動。
鄭澈忍不住側目,柳成龍也投去疑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