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海君李琿在春坊內殿已枯坐了一個時辰。
案上攤開著那卷來自日本的國書,以及那份令人心悸的“齊泰奏疏”抄本。他目光遊離,時而落在那些驚心動魄的文字上,時而望向窗外漸沉的暮色。柳川調信已被軟禁在碧梧彆院,但軟禁不能解決問題。國書中的內容,像一塊燒紅的鐵,烙在他的心頭。
“李爾瞻……現在何處?”他終於開口,聲音因長久的沉默而有些沙啞。
侍立在側的金介屎趕忙躬身,細聲回道:“回殿下,李大人方才在安排給明廷天使的節禮。聽說今年江南歉收,上國欽使對菰米頗為青睞,李大人特意調撥了全羅道貢上的珍品,正親自督著人送去迎賓館呢。”
“菰米……”光海君喃喃重複了一遍,嘴角牽起一絲幾不可察的苦笑。他擺了擺手,金介屎會意,悄然退下傳令。
而彼時漢城街道上,一行民夫扛著沉甸甸的麻袋,正往明使下榻的迎賓館行去。麻袋裡是新收的菰米,色澤青白,顆粒細長,乃朝鮮特產。李爾瞻走在前頭,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他年過四旬,麵容清臒,一雙眼睛卻深不見底,偶爾掠過一絲銳利的光。
到了館驛門前,早有明朝使團的人員接應。一位身著青袍的禮部主事迎出來,驗看了米袋,臉上露出笑意,對李爾瞻拱手道:“有勞李大人親自送來。此物在《周禮》中列為‘六穀’之一,唐人詩中亦多吟詠。昔張翰見秋風起而思蓴鱸,其中之‘蓴’,或亦與菰類相近?得此珍物,天使大人定然欣喜。”
李爾瞻還禮,聲音平穩:“上國天使遠來辛苦,些微土產,不成敬意。還請大人笑納。”
那主事客氣道:“李大人若不嫌棄,不妨入內一同品評?聽聞貴邦烹煮菰米亦有獨到之法。”
“多謝美意。隻是宮中尚有事務,不便久留。他日再向大人請教。”李爾瞻婉拒,再次拱手告辭。
轉身的刹那,他臉上的那點客套笑意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恢複成一貫的漠然。明人喜愛菰米,視其為風雅之物。可他們哪裡知道,這每一袋菰米,都是朝鮮百姓辛苦勞作所得,是實實在在的貢賦。而明廷如今,又能給朝鮮多少實實在在的庇護?
他正思索間,一名春坊的內侍快步趕來,低聲道:“李大人,殿下召見,請速往春坊。”
李爾瞻眼神微動,隻點了點頭,腳下步伐加快,隨著內侍匆匆向昌德宮行去。他知道,世子此時急召,必然與那封來自日本的國書有關。或許,也與那首突然出現的豔詩,以及……他暗中推動的某件事有關。
春坊內,光海君已命人擺上了簡單的晚膳。菜肴不多,其中有一碟清炒菰筍,嫩白如玉,清香淡淡。
李爾瞻入內行禮,光海君指了指對麵的席位:“坐吧。可用過飯了?”
“臣尚未。”
“那便在此用些。”光海君示意內侍添上碗筷,語氣平常得像是在聊家常,“方才聽說,你去給明使送菰米了。”
“是。明使提及喜好,臣便讓人備了些上品送去。”
光海君夾起一筷菰筍,卻未送入口中,隻是看著,忽然歎了口氣:“孤方才在想,這菰草一物,真是有趣。”
李爾瞻靜待下文。
“明人尊崇菰米,視其為上古珍穀,載於經典,吟於詩賦,是風雅與正統的象征。”光海君緩緩道,目光仍停留在那截嫩筍上,“我朝鮮土地,亦產菰,但百姓多食其筍,以其鮮嫩可口,易於烹煮。至於那倭人……”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李爾瞻,目光深邃:“據對馬島商賈所言,倭地亦多菰草,但他們甚少食米,亦不多食筍。多割其草,晾曬編織,製成茣蓙むしろ,草席)、菰帽,甚至草鞋。同一物,在三國竟有如此大差彆。李卿,你說這是為何?”
李爾瞻放下筷子,他知道,世子並非真的在談論植物。這是在問國策,問道路,也是在問那封國書帶來的、關乎國運的抉擇。
他略一沉吟,謹慎開口:“臣淺見,物用不同,蓋因國情、地宜、習俗有異。明國地大物博,文教昌盛,重典故禮製,故貴菰米之‘古意’與‘風雅’。我朝鮮地狹民勤,物用務實,故重菰筍之‘時鮮’與‘實利’。至於倭人……”
他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絲冷意:“倭國島夷,地瘠多山,民風悍野,不尚文教而重器用。故取其草編織為具,但求蔽體實用而已。其國上下,大抵如此——不慕虛文,隻重實利,甚至……隻認強力。”
“隻認強力……”光海君咀嚼著這四個字,放下了筷子,“所以,他們送來這樣一封國書。不以風雅之辭粉飾,直指天命法統;不以虛文客套周旋,但言順逆生死。這便是他們的‘茣蓙’與‘草鞋’,簡單、粗糙,卻足以踐踏我邦千百年來所珍視的‘菰米’與‘菰筍’了。”
李爾瞻深深俯首:“殿下明鑒。倭人此番,是將其國之‘用’,強加於我邦之‘用’之上。彼之草席,欲鋪於我之廳堂;彼之草鞋,欲踏於我之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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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光海君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千斤重量,“李卿,依你之見,我朝鮮當如何?是繼續供奉明人所好的‘菰米’,守護那份風雅與正統?還是……也學那倭人,編織自己的‘草鞋’?”
殿內燭火跳動,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巨大而搖曳。
李爾瞻沒有立即回答。他低下頭,看著麵前那碟清炒菰筍,白嫩的筍段浸在清亮的油脂中,散發著植物特有的、略帶清苦的香氣。世子的問題,其意自明,卻又重若千鈞。這不再是探討如何應對一封國書,而是在問他,朝鮮是否要撕下數百年來披著的、來自“中華”的、關於禮義與名分的華美外衣,去直麵一個隻信奉弱肉強食的、赤裸而血腥的世界。
是繼續供奉“菰米”,維係那份雖漸顯虛無卻仍是精神依托的正統體麵?還是編織“草鞋”,踏上一條充滿未知、可能遍體鱗傷但求一線生機的務實之路?
他沉默的時間有些長,久到光海君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殿下,”李爾瞻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明人所貴之菰米,有宋以來便因得不償失,而禁了本土供奉,我邦卻需漂洋過海,供奉上國,以換得冊封一紙,平安數載。此物雖雅,實乃我邦歲歲之負累。倭人所用之草鞋,粗陋不堪,卻可踏泥濘,行遠路,護其足,利其行。”
他抬起頭,目光與光海君相接,裡麵沒有了平日刻意維持的恭順,隻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今倭人之‘草鞋’,已非僅護其足。彼等欲以其‘草鞋’之利,踏碎我供奉‘菰米’之祭台,更欲以其‘草鞋’之規,丈量我三千裡山河。當此之時,我邦若仍執著於辨析菰米之古意、烹煮之雅法,恐……祭台不存,米將焉附?”
他沒有直接說“該選哪條路”,但意思已昭然若揭:繼續沉迷於“事大”的體麵,不切實際地指望明朝庇護,隻會連現有的祭台都被砸碎。必須務實,必須尋求能保護自己的“草鞋”,哪怕它看起來粗陋,哪怕編織的過程,會刺破手指,沾滿汙泥。
光海君的眼神劇烈波動了一下,畢竟往日的李爾瞻向來主張與倭賊不死不休,今日讓他震撼,不過仔細觀瞧其中有掙紮,也有一絲被說中心事的頹然。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這“草鞋”該如何編織?代價又是什麼?難道真要如國書所言,背棄大明,奉那荒謬的“建文正統”?那與自絕於天下何異?
“……卿言甚是。”良久,光海君疲憊地靠向椅背,揮了揮手,“此事……容孤再思。卿先退下吧,今日之言,出你口,入我耳。”
這便是暫時沒有決斷,但心防已開了一條縫隙。
李爾瞻不再多言,恭敬行禮,悄然退出春坊。走出宮門時,漢城已是夜色深沉,星鬥稀疏。晚風帶著寒意,吹散了他身上從殿內帶出的些許暖意,也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世子的猶豫在他的預料之中,畢竟茲事體大。但世子肯與他談及“草鞋”,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
他沒有立刻回府,而是在宮牆外的陰影裡站了片刻,望著遠處零星燈火,腦中飛速盤算。賴陸的國書是驚天霹靂,但也可能是他李爾瞻的機會。亂局之中,方顯英雄本色,也唯有亂局,才能打破現有的權力框架,讓像他這樣並非出身頂級世家、卻自問有經天緯地之才的人,攀上頂峰。
回到位於城東的宅邸時,夜色已深。門房低聲稟報,有客人在書房等候多時。李爾瞻微微蹙眉,這個時辰,會是誰?
他步入書房,隻見一人正歪在他的書案後,毫不客氣地翻看著他未收起的一卷《武經總要》,靴子脫了一隻,隨意甩在一邊,露出穿了破洞襪子的腳。那人衣衫略顯淩亂,發冠也有些歪斜,臉上帶著酒意未消的微紅,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正是柳夢寅。
“你倒是悠閒。”李爾瞻語氣平淡,走到主位坐下,瞥了一眼那隻被丟棄的鞋子,“如此模樣登門,是又去何處放浪形骸了?”
柳夢寅嘿嘿一笑,放下書卷,非但不整衣冠,反而將那隻沒穿鞋的腳也翹了起來,姿態極為不羈:“放浪形骸?說得好!李某兄,你可知我今日去了何處‘放浪’?”
李爾瞻不接話,隻靜靜看著他。
柳夢寅自問自答,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得意與狂氣:“我在貞善坊附近,對著世子回宮的儀仗方向,高歌了一曲新詩。”
李爾瞻瞳孔微微一縮,麵上卻不動聲色:“哦?柳兄好雅興。不知是何等佳作,竟要對著宮禁吟唱?”
“佳作?哈!”柳夢寅撫掌,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惡作劇得逞的光芒,“算不得佳作,不過是些街巷俚語,打油歪詩罷了。隻是唱完後,竟引得世子殿下的侍衛追了我半條街,李某兄,你說奇不奇?”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燭火在李爾瞻深不見底的眸中跳躍,他緩緩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啜飲一口,才道:“能被殿下侍衛追逐,想必柳兄的詩,彆有一番‘風味’。李某倒是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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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夢寅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從袖中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拍在桌上:“便是此物。李某兄不妨品鑒品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