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昌德宮春坊。
燈燭燃了一夜,此刻已燒到根底,燭淚堆疊如慘白的骨骸。光海君李琿枯坐在案前,麵前的國書與“齊泰奏疏”抄本仍攤開著,紙頁在晨光微熹中泛著冷硬的光澤。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已不知多久,眼白布滿血絲,下頜繃出僵硬的線條。
一夜未眠。腦海裡反複撕扯的,是李爾瞻那句“祭台不存,米將焉附”,是柳川調信那張平靜中藏著威脅的臉,是那首淫詩裡不堪入目的字句,更是父親宣祖日漸衰敗的病容和朝堂上那些閃爍的眼神。
草鞋。他需要一雙能踏過這片泥濘的草鞋。可這草鞋該如何編織?用誰的筋骨為經,以誰的血肉為緯?
“殿下。”金介屎細若遊絲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李爾瞻大人求見,說有……十萬火急之事。”
光海君眼珠動了動,喉結滾動了一下,才發出嘶啞的聲音:“進。”
門被輕輕推開,李爾瞻的身影出現在晨光與燭影的交界處。他穿著一身深青色常服,臉色比平日更顯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步履依舊沉穩。他手中捧著一個不起眼的火漆木盒。
“臣,驚擾殿下。”李爾瞻跪下行禮,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殿內顯得異常清晰,“臣有要事,不得不此時稟報。”
光海君的目光落在那木盒上,心頭莫名一跳:“何事?”
李爾瞻沒有立即回答。他起身,將木盒輕輕放在光海君麵前的案上,然後後退兩步,再次深深俯首。這個動作裡有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沉重。
“昨夜,臣自明使處歸宅後,”李爾瞻的聲音平穩,但每個字都像精心打磨過的石塊,“有匿名之人,於臣書房門外遺落此盒。臣初不以為意,啟視後……”他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目光與光海君相接,“所見之物,駭人聽聞,關乎國本,臣不敢擅專,不敢延誤,特夤夜入宮,呈遞殿下禦覽。”
光海君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他盯著那木盒,沒有動。木盒是普通的鬆木,漆色暗沉,上麵沒有任何紋飾。但不知為何,他感到一股寒意正從那盒中滲透出來。
“盒中何物?”他問,聲音繃得發緊。
“臣……不敢言。”李介瞻垂下眼簾,“請殿下親覽。”
沉默在殿內蔓延。金介屎早已屏息垂首,恨不得將自己縮進陰影裡。光海君的手指蜷了蜷,終於伸過去,觸碰到冰冷的盒蓋。鎖扣是開著的。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掀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折疊的素箋。他拿起展開,上麵是幾行潦草的字跡,墨色猶新:
“臣於市井偶得謗詩妖符,語涉宮禁,咒及儲君,辭極汙穢,事極駭悖。不敢匿,不敢緩,泣血以聞。”
沒有署名。但光海君認得這字跡——正是李爾瞻的筆跡,隻是刻意寫得慌張潦草。他的心臟重重一沉,目光移向盒內。
下麵是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麵是那首他已經知道的、淫褻不堪的豔詩。但當他看到最後添上的兩句時,瞳孔還是驟然收縮——“才拋團扇掩梅跡,複遣羅襦縛柳條。”那字跡工整峭拔,力透紙背,與前文的癲狂截然不同,卻更顯陰毒。梅跡……柳條……團扇……羅襦……每一個意象都在他腦中炸開,組合成令人作嘔的畫麵。
他的手有些抖,移開詩稿。
下麵,是一個臟汙的小布包。
他盯著那布包看了幾息,仿佛那是什麼毒蛇。然後,他用指尖極其緩慢地挑開了布包的係結。
黃裱紙。朱砂符咒。墨筆寫就的八字。
——光海君李琿庚辰年某月某日某時生。
字跡歪斜,卻一筆一劃,清晰無比。
八字周圍,是猙獰扭曲的鬼畫符,以及……針刺的孔洞。幾張符紙被刻意揉皺又展開,邊緣甚至帶著焦痕,仿佛被火燎過。最底下那張,一角粘著幾根細軟、微卷的毛發。
殿內死寂。
光海君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在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耳畔嗡嗡作響,視野邊緣泛起黑霧。他瞪著那行自己的生辰八字,瞪著那些惡毒的符咒,瞪著那幾根不知來自何處的毛發。
咒他。有人咒他死。
用最下作、最陰毒、最古老的巫蠱厭勝之術,咒他這個王世子,這個國家未來的君主,死。
“哈……”一聲短促的、近乎破碎的笑聲從他喉嚨裡擠出來。他抬起頭,看向李爾瞻,眼睛赤紅,“這……這是從何處得來?”
“臣不知。”李爾瞻的回答迅速而清晰,“但臣已命人暗中查探。據看守臣宅邸的仆役模糊回憶,昨夜有黑影在書房附近逡巡,形跡可疑。而這首豔詩……”他指向那張詩稿,“據臣所知,白日曾在貞善坊附近被人大聲吟誦,引得殿下侍衛追捕。吟詩之人,據形容,形貌狂放,似有酒意,且……有目擊者稱,其逃離方向,靠近西人黨某位大人彆宅的後巷。”
“西人黨?”光海君的聲音尖利起來。
“臣不敢妄斷。”李爾瞻深深低頭,“然此二物同時出現,一辱外敵,一咒儲君,皆是大逆不道、動搖國本之舉。且時間如此巧合,恰在倭國送來悖逆國書、殿下憂心如焚之際。其心……臣不敢揣測,然其行,實有欲陷我邦於萬劫不複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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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心?其行?”光海君猛地將木盒掃落在地!盒蓋翻滾,符紙飄飛,那幾根毛發在晨光中輕飄飄地落下。“他們要做什麼?嗯?李爾瞻,你告訴孤!他們要在倭人兵鋒將至、國難當頭之時,用這等下作手段咒孤死!他們是想讓孤死!讓這朝鮮,讓這宗廟,讓這三千裡河山,都隨孤一起陪葬嗎?!”
他霍然站起,胸膛劇烈起伏,手指著地上散落的“罪證”,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顫抖:“查!給孤查!徹查!無論涉及何人,無論牽扯多廣!給孤一查到底!掘地三尺,也要把這等魑魅魍魎給孤挖出來!”
“是!”李爾瞻伏地,聲音沉痛而堅定,“臣,萬死亦要查明此案,為殿下肅清奸佞!”
“傳孤令!”光海君的聲音在空蕩的殿內回蕩,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自即日起,漢城內外,加強戒備!各司其職,無令不得擅動!凡有言行詭異、交通可疑者,無論官民,一律嚴加盤詰!將此二物——”他指著地上的詩稿和符紙,“秘密摹印,交予信得過的刑吏,比對筆跡,追查來源!尤其是那符紙、朱砂、黃裱,給孤查清出自何處,經手何人!”
“臣遵命!”李爾瞻再次叩首,眼中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銳光。世子沒有讓他公開調查,而是“秘密摹印”、“交予信得過的刑吏”,這意味著,世子要將調查權牢牢控製在自己,或者說,控製在他李爾瞻手中。這正是他想要的。
“還有,”光海君喘著氣,重新坐回椅子上,仿佛用儘了力氣,聲音低了下來,卻更冷,“碧梧彆院那邊……再加派一倍人手。沒有孤的手令,一隻蒼蠅也不許飛進去,也不許飛出來。柳川調信……給他筆墨,讓他把所知關於倭國、關於對馬宗氏、關於那賴陸的一切,事無巨細,都給孤寫下來。告訴他,寫得好,孤或可保他性命。寫得不好……”他沒說下去,但未儘之言裡的殺意,讓殿內的溫度又降了幾分。
“是。”
“去吧。”光海君閉上眼,揮了揮手,疲憊如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李爾瞻悄無聲息地收拾起地上的“證物”,小心地放回木盒,躬身退出了春坊。厚重的殿門在他身後合攏,隔絕了內裡那令人窒息的壓抑。
天光已大亮。漢城的清晨,市井之聲隱約傳來。李爾瞻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他捧著那木盒,如同捧著一方剛剛淬火出爐的、滾燙的印章。
這印章,將蓋上無數人的命運。
他沒有回自己的值房,而是徑直出了宮,回到宅邸。書房內,柳夢寅早已不知去向,隻留下昨夜狂放不羈的痕跡——歪斜的椅子、散落的書卷、空氣裡尚未散儘的酒氣。
李爾瞻走到書案後坐下,將木盒放在一旁。他鋪開一張紙,提筆舔墨,開始書寫。字跡端正肅穆,與盒中那張“泣血以聞”的潦草截然不同。
這是一份名單。
上麵的人名,有些是西人黨的中堅,有些是曾公開質疑過世子政策的朝臣,有些是與臨海君走得稍近的宗親,甚至還有兩個,是李山海那一派係中,曾對他李爾瞻的某些激進主張表示過不滿的“溫和派”。
他的筆尖在幾個名字上略作停頓,似乎在權衡。最終,他沒有劃掉任何一人。
寫完名單,他取出一枚小印,沾了印泥,在末尾重重蓋下。然後,他將名單對折,收入袖中。
“來人。”他喚道。
一名心腹家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
“將這份名單,”李爾瞻將一張單獨寫好的指令遞過去,“交給刑曹判書鄭沆。告訴他,按圖索驥,仔細地查,耐心地問。尤其是……那些與對馬島有過貿易往來,或近來家中有人‘突發急病’、‘行為反常’的,要特彆‘關照’。”
“是。”家臣雙手接過,低頭快速瞥了一眼指令,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隨即恢複平靜,轉身離去。
鄭沆,刑曹判書,也是北人黨,但與李山海走得近,向來以“守法度”、“重證據”自詡。李爾瞻將名單給他,是第一步試探,也是第一步棋。
如果鄭沆老老實實按名單抓人,那自然好。如果他稍有猶豫,或想“秉公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