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暮色中喘著粗氣,緩緩停靠在那個記憶裡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小站。陳遠提著簡單的行李,踏上了故鄉濕冷的土地。他已經快十年沒回來了。
十年,城市的高樓吞噬了星空,也幾乎磨平了他對這座北方小村莊的眷戀。若不是母親電話裡愈發掩飾不住的孤寂和衰老,他或許還會將這歸期一推再推。
天色向晚,最後一抹酡紅色的霞光戀戀不舍地暈染在西邊的山脊線上。通往村子的那條土路已經鋪了水泥,但兩旁白楊樹斑駁的軀乾和空氣中彌漫的、混合著泥土與炊煙的氣息,瞬間將他拉回了遙遠的少年時代。
村子很靜,青壯年大多如他一般,去了遠方的城市,隻留下些老人和孩子,守著這些日漸老去的屋舍和田地。他家的老屋在村子最東頭,得穿過大半個村莊。
腳步在空曠的街道上發出清晰的回響。路過村中那口老井時,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井口被石板封著,旁邊那棵老槐樹似乎更加虯枝盤曲了。就在這時,一個佝僂的身影從槐樹後的小巷裡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那是一位老大娘,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洗得發白的對襟褂子,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稀疏的小髻,手裡似乎還挎著個籃子。天色晦暗,看不清具體麵容,但那走路的姿態,那身形輪廓,讓陳遠心裡“咯噔”一下。
是村西頭的王喜鳳大娘。他小時候沒少吃她家的棗糕,母親常和她一起坐在井邊納鞋底、聊家常。
眼看兩人就要擦肩而過,陳遠停下腳步,臉上堆起禮貌而略帶生疏的笑容,招呼道:“王大娘,吃了麼?這麼晚了還出來啊?”
那大娘仿佛沒聽見,腳步未停,依舊保持著那種不疾不徐的節奏,與他交錯而過。就在錯身的一刹那,陳遠借著微弱的天光,瞥見她側臉乾瘦的輪廓,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但那笑意並未讓人感到溫暖,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僵硬。她挎著的籃子用一塊深色的布蓋著,看不清裡麵有什麼。
陳遠愣了一下,心裡有些許被無視的尷尬,但轉念一想,或許是天色太暗,大娘沒認出自己,畢竟自己離家多年,變化不小;又或者,大娘年紀大了,耳朵背了。
他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繼續往家走去,並未將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
老屋的燈亮著,昏黃而溫暖。母親聽到動靜,早已迎了出來。看到兒子,她渾濁的眼睛裡瞬間溢滿了光彩,拉著陳遠的手,上下打量著,嘴裡不住地說:“瘦了,瘦了……”
熟悉的院落,熟悉的堂屋,甚至連那舊八仙桌上油漆剝落的痕跡都一如往昔。母親張羅了一桌簡單的飯菜,都是陳遠記憶裡最惦念的味道。吃飯間,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村裡的瑣事:誰家老人走了,誰家孩子考上了大學,誰家新蓋了樓房……
屋裡橘色的燈光,碗裡熱騰騰的飯菜,母親關切的嘮叨,這一切都讓陳遠那顆在城市漂泊中變得冷硬的心,漸漸柔軟溫熱起來。他想起了剛才路上的偶遇,便隨口對母親說道:“媽,我剛才回來的時候,在村口老井那兒碰到王大娘了,就是王喜鳳大娘。她好像沒認出我,也沒搭理我。她身體還挺硬朗的啊,這麼晚還出門。”
他話音剛落,就感覺母親夾菜的手猛地一僵,筷子“啪嗒”一聲掉在了桌子上。
陳遠詫異地抬頭,隻見母親臉色煞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微顫抖著,用一種極其驚駭、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
“遠……遠子,你……你說你看見誰了?”母親的聲音發緊,帶著顫音。
“王喜鳳大娘啊,怎麼了?”陳遠被母親的反應弄懵了。
母親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裡,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被什麼聽見:“你胡說什麼!喜鳳嫂子……她……她去世都快三年了!得急病沒的,就埋在村西頭的墳崗子裡!”
“嗡”的一聲,陳遠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渾身的汗毛在這一瞬間唰地立了起來!頭皮一陣發麻。
“什……什麼?去世三年了?”他失聲叫道,聲音都變了調,“不可能!我明明看見了!就剛才!穿的深藍褂子,挎著籃子,從老槐樹後麵走出來!我還跟她說話了!”
堂屋裡頓時陷入一片死寂,隻有桌上那盞舊燈泡發出輕微的電流聲。窗外,夜色濃重如墨。
母親的手冰涼,她死死攥著兒子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遠子,你可彆嚇媽!你真看見了?你看清楚了?”
“千真萬確!”陳遠此刻也感到脊背發涼,心臟“咚咚”地狂跳,“雖然天暗,但那個頭,那走路的姿勢,就是王大娘沒錯!她還……她還好像衝我笑了笑……”
這話一出口,母親更是嚇得一哆嗦,連忙朝著空氣胡亂拜了拜,嘴裡念念有詞:“喜鳳嫂子,孩子小,不懂事,這麼多年沒回來,肯定是認錯人了,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彆見怪,千萬彆跟著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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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遠僵在原地,飯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剛才那偶遇的每一個細節,此刻都在腦海裡無比清晰地回放起來——那無聲的擦肩,那僵硬的側影,那蓋著布的籃子,還有那死寂小巷裡走出的身影……原來,那並非無視,也非耳背,而是……陰陽兩隔!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識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那黑暗中,正有一雙眼睛在靜靜地注視著他。
這一夜,陳遠睡得極不踏實。母親的恐懼傳染了他,那個“王大娘”的身影在夢中反複出現,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總是帶著那抹詭異的笑意。
接下來的幾天,陳遠儘量陪著母親,幫她收拾屋子,打理小院,試圖衝淡那晚帶來的詭異氣氛。母親也漸漸緩過神來,隻當是兒子旅途勞頓,天黑眼花看錯了,或者就是做了一個逼真的夢,母子倆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件事。
然而,命運的巧合,或者說這鄉土間某種難以言說的玄妙,似乎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幾天後的一個淩晨,天還沒亮,大概四五點鐘的樣子。陳遠因為倒時差從城市的忙碌節奏倒回鄉村的寧靜)和心裡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膈應,睡得並不沉。他感到有些口渴,便起身到院裡的壓水井旁想舀點水喝。
夏末的淩晨,空氣中帶著沁人的涼意,殘月如鉤,掛在天邊,灑下清冷黯淡的光輝,將村莊的輪廓勾勒得影影綽綽。萬籟俱寂,連狗吠聲都聽不到。
他喝過水,正準備回屋,忽然聽到門外土路上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很慢,很沉。
鬼使神差地,他輕輕拉開院門一條縫,朝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