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無涯將那片焦紙從地上拾起,指尖輕輕一撚,碎成灰末。他站直身子,把最後一枚銅錢壓在桌角,茶碗早已涼透。
白芷站在巷口,目光掃過對麵屋簷。風卷著塵土掠過街麵,一隻野貓竄進柴堆,驚起幾片枯葉。她沒有回頭,隻低聲說:“你還記得那封信上寫的字嗎?”
“記得。”他走過去,聲音很輕,“‘天機不現於正道,而生於錯路’——嚴嵩念這句時,手抖了一下。”
他們昨夜藏身的舊樓已不見人影,巡城衛換過一輪,西城那隊鷹首刀佩的斥候也再未出現。但陳無涯知道,隻要那塊金牌還在身上,就沒人真正放過他們。
他摸了摸胸口內袋,裂痕橫貫的金牌貼著皮膚,溫熱未散。
“該去見他了。”他說。
宮門高聳,守衛持戟而立。一名小太監捧著名冊迎上來,眉頭微皺:“兩位帶傷之人,未經召見不得入內。”
陳無涯沒說話,隻從袖中取出半截玉符,背麵刻著一道細如發絲的金線。小太監瞳孔一縮,立刻低頭退開三步,轉身快步往裡走。
不到片刻,一條偏道開啟,黃綢鋪地,引向內廷側殿。
“陛下準你獨行。”小太監低聲道,“姑娘在外等候。”
白芷按了按劍柄,看了陳無涯一眼。他點頭,獨自踏上黃綢。
殿內熏香清淡,皇帝坐在案後,手中正翻著一本奏折。聽見腳步聲,抬眼望來。
“你來了。”語氣平靜,像早知他會來。
陳無涯單膝點地,並未全跪。“臣有要事稟報。”
“說。”
“嚴嵩被擒當夜,曾單獨提審我。”他開口,語速平穩,“他不信我真不知‘天機卷’下落,便以毒香逼供。但我沒說實話——或者說,我說的全是假話。”
皇帝放下奏折,手指輕敲案沿。
“他問我口訣藏在哪裡。我說,在夢裡見過一次,醒來忘了。他又問傳承之法,我答:須按詩詞平仄默念三遍,方能激發真意。他追問具體詩句,我隨口編了兩句七言,押韻卻不通義。”
皇帝微微挑眉。
“他還問卷軸材質。我說是鮫綃所織,遇水則顯字跡。他命人取水潑之,結果自然什麼也沒發生。可他沒殺我,反而讓我活到今日——因為他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錯了。”
殿內靜了一瞬。
皇帝忽然笑了。“所以你是用荒唐破了他的執念?”
“正是。”陳無涯抬頭,“他知道我若真懂,不會說得如此離奇;可正因離奇,反倒像是藏了真機。他不敢毀我,怕斷了線索。於是留我性命,繼續查證。”
“好一個以謬製妄。”皇帝緩緩起身,“你既不怕他動刑,也不懼他詐術,靠的是什麼?”
“靠的是他太想贏。”陳無涯站直身體,“一個人越怕輸,就越容易信那些看似無理卻自洽的話。我說的每一句都錯,可每句都能圓回來。錯得越多,他越不敢輕舉妄動。”
皇帝盯著他許久,終於點頭。“此番供述,記入刑獄案卷,列為嚴嵩謀逆佐證之一。司禮監即刻封檔,不得刪改。”
陳無涯抱拳行禮,準備退出。
“等等。”皇帝叫住他,“你不求賞?”
“已經給了。”他拍了拍胸口,“這塊牌,夠用了。”
“可它隻是信物,不是權柄。”
“信物就夠了。”他笑了笑,“權柄太重,壓腳。”
皇帝凝視著他,良久才道:“去吧。”
黃綢儘頭,白芷已在等他。兩人並肩穿過回廊,腳步刻意放慢。
轉過第三道月洞門時,陳無涯忽然停下。前方廊下有個灑掃雜役,動作遲緩,卻始終與他們保持相同距離。那人腰間掃帚柄略有彎曲,不像尋常竹製。
“跟了兩段路了。”白芷低語。
“讓他跟。”陳無涯繼續走,“出宮門再說。”
宮門在望,守衛換崗交接。就在他們即將踏出最後一道門檻時,那雜役突然加快腳步,右手悄然移向腰後。
陳無涯沒有回頭,左手卻輕輕拂過地麵青磚縫隙。錯勁微吐,一絲震顫順著石板傳開,前方三步處沙塵驟然揚起,如煙霧彌漫。
白芷借勢側身,身影一閃即沒入側巷。
雜役愣住刹那,再看時,隻剩陳無涯一人站在門外石階上,正拍打著衣袖。
“走錯了?”那人試探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