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房內,死寂如墳墓。
空氣中彌漫著陳舊卷宗的黴味和一個舊時代官僚信仰崩塌後的絕望氣息。
崔繼拯癱坐在冰冷的牆角,他那曾經精明銳利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兩個被硬生生挖出的血窟窿。他抱著頭,身體微微顫抖,嘴裡反複念叨著那六個如同魔咒般的字:“把人當人看。”
張自冰看著共事半生的老友變成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來安慰崔繼拯。
但張又冰卻先一步開口。她知道,對於崔繼拯這樣的人,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是徒勞的,摧毀他舊世界的是一個全新的理念。那麼,能將他從這片廢墟中拉出來的,也隻能是一個具體、觸手可及的“希望”。
張又冰走到崔繼拯麵前,蹲下平視地看著他,聲音冰冷而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崔叔……”崔繼拯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緩緩地抬起頭,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看著張又冰。
“崔宏誌,那小子,今年也該有二十了吧?”崔宏誌是崔繼拯年過六十才得來的寶貝獨子。聽到這個名字,崔繼拯那如同死灰般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波動。那是一種混雜著疼愛、失望、憤怒與深深無力感的痛苦。
張又冰仿佛沒有看到他臉上的痛苦,繼續用不帶一絲感情的語調,說著那足以刺穿他心臟的話。
“我聽說,他整日裡除了在那些煙花柳巷喝花酒、賞妓女,就是跟一群狐朋狗友鬥雞走狗,敗壞您的名聲。您這一輩子攢下的清譽,恐怕早晚要被他敗個乾乾淨淨。”
“你彆說了。”崔繼拯的聲音嘶啞而痛苦。
張又冰卻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她就是要用最鋒利的刀剖開他最血淋淋的傷口。
“您如果不信我們之前說的那些。”她微微俯下身,直視著崔繼拯那開始重新聚焦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
“可以把他帶去安東府。”
“把他交給我們……”她向崔繼拯保證。
“還您一個全新的好兒子。”
這不是一個提議,這是一個宣言。
一個充滿了無與倫比的自信與不容置疑的力量的宣言!
崔繼拯徹底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張又冰,看著她那冰冷而美麗的臉上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他那已經被無數宏大而虛幻的概念衝擊得一片混沌的大腦裡,第一次出現了一個具體、清晰又充滿誘惑的畫麵。那個不學無術、讓他操碎了心、傷透了心的逆子,真的能被改變嗎?
真的能變成一個全新的好兒子嗎?
在那個叫“安東府”的神奇地方?
那顆名為“懷疑”的種子,在這一刻被這最直接、最猛烈的養料所澆灌,開始瘋狂地生根發芽!
張又冰看著他眼中那重新燃起的一絲微弱的火苗,知道火候已經到了。
她直起身,不再看他,轉身對自己父親說道:“爹,我們走吧。崔叔需要靜一靜。”她又看了一眼窗外。那依舊在按部就班運轉的緝捕司,像一頭沉睡的古老巨獸,散發著腐朽的氣息。
她心中感慨萬千。
“爹,看來想改變這裡,光靠說是不夠的。”
“我們需要做出些‘成績’,來給他們看。”
張自冰看著女兒那挺拔的背影與遠超年齡的成熟與決斷,眼中充滿了欣慰與自豪,重重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說完,他們父女二人便轉身離開了這間充滿思想硝煙的公房。
隻留下崔繼拯癱坐在牆角,呆呆地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眼中那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劇烈地閃爍著。
刑部尚書的公房位於緝捕司後方那座威嚴而安靜的主樓內。這裡沒有緝捕司的喧囂與肅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與名貴墨錠的清香。地麵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走在上麵聽不到一絲聲響。來往的都是些穿著高級文官服飾的主事與書吏,他們神情肅穆,行動間悄無聲息,如同一個個沒有感情的影子。
整個環境都透著一股屬於權力頂端的無形壓抑。
張又冰與父親張自冰在一名書吏的引領下,來到了一扇由金絲楠木打造的巨大房門前。
“尚書大人,緝捕司郎中張自冰攜其女張又冰前來銷假複命。”書吏恭敬地通報道。
“讓他們進來。”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他們推門而入,隻見寬大的公房內,一張由整塊紫檀木雕成的巨大書案後,端坐著一位須發花白、身穿一品大員仙鶴補子官服的老者。
他便是現任刑部尚書錢德秋,一個曆經三朝,在這吃人的官場中轉換各大衙門仍然屹立不倒的老狐狸。他沒有抬頭,依舊在慢條斯理地批閱著手中的卷宗。但張又冰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籠罩了整個房間。那不是武者的氣勢,而是久居高位、掌控生殺大權所自然形成的官威。
“下官張自冰張又冰),拜見尚書大人。”他們父女二人躬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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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錢德秋才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朱筆。他抬起頭,那雙看似渾濁的老眼中卻閃過了一道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精光。他的目光在他們父女倆的身上緩緩掃過,像是在打量兩件剛剛出鞘的兵器。
“回來了?”他緩緩地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聽聞張郎中前些時日偶感風寒去南方休養。如今看來,氣色倒是比離京時還要好上幾分。”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了張又冰的身上。
“又冰丫頭也越發出落了。這一趟公差,想必也是大開眼界,見識了不少我等這些久居京城的老家夥們所看不到的風土人情吧?”這話說得很慢很隨意像是在拉家常,但張又冰卻聽出了那話語背後所隱藏的層層試探。
她與父親對視了一眼,由她上前一步恭敬地回答道:“回稟尚書大人,下官隻是陪同家父在外散心。所見所聞皆是些鄉野趣事不足掛齒。如今家父身體已經康複,下官特來向大人銷假聽候差遣。”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沒有透露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也表現出了一個下級應有的恭敬。
錢德秋那如同古井般波瀾不驚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當然知道張自冰派遣自己閨女去安東府臥底大半年的事情,但這是緝捕司內部的事務,還輪不上他堂堂的新任刑部尚書操心。如果是他的前任,那個錙銖必較的尚書李定安,肯定會過問安東府的事情,但他不在乎。朝廷內從陛下到丞相、尚書令,都在有意淡化安東府的問題,他在官場已經混了幾十年,自然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既然張又冰打馬虎眼,他也不再多事。畢竟眼前這個緝捕司郎中張自冰,按資曆,還是他在太恒書院的師兄,大家都是老熟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他點了點頭。
“既然回來了,那就該乾活了。”他從手邊那堆積如山的卷宗裡抽出了一份扔到了他們的麵前。
“京城裡出了幾樁血案……”
“從上個月開始。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都會有勳貴子弟或是富商公子被發現死在城南那些高檔的青樓楚館裡。”“死狀極其淒慘。全身血液被抽乾變成一具乾屍。現場除了一柄遺留下來做工極其精美的織錦匕首,再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錦衣衛那邊查了一個月,屁都沒查出來。陛下已經很不高興了。案子前日轉到了我們刑部。”他看著張又冰那雙銳利的眼睛微微眯起。
“又冰丫頭,彆說錢叔叔不給你機會。你是我們緝捕司追蹤能力最厲害的幾個捕頭,你爹還是京城第一神斷。”
“這樁‘織錦匕首案’就交給你了。”
“錢叔叔給你一個特權,司內所有資源任你調動。”
“本官隻要一個結果……”這裡錢德秋不再用私人關係套近乎,而是公事公辦的口氣嚴肅聲明。
“一個月內本官要看到凶手的下落,無論死活。”
“能不能辦到?”
這是命令,也是考驗,更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調查這樁連錦衣衛都束手無策的案子,她將有最正當的理由去接觸京城裡三教九流的任何人,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包括錦衣衛的地盤!也包括那個讓她無比在意的男人——李自闡!她的心中瞬間閃過了無數的念頭,但她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冰冷的表情,上前一步拿起那份散發著血腥氣息的卷宗沒有絲毫的猶豫。
“下官遵命!”
與此同時,精神衝擊太大的崔繼拯站了起來,道:“老張,又冰。我今天就信你們一次,老子忙了一個多月了,是時候告假了。安東府就算是龍潭虎穴,老夫也去得!”
刑部,尚書公房。
在刑部尚書錢德秋那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注視下,張又冰沒有像任何一個正常的下屬那樣,在接到命令後立刻躬身告退。
她靜靜地站在那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前。當著這位權傾朝野的一品大員的麵,直接打開了那份尚且帶著一絲血腥與死亡氣息的卷宗。“嘩啦嘩啦”紙張翻動的聲音在這落針可聞的公房內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她的父親張自冰站在她的身後神情平靜,沒有絲毫要阻止她的意思。他知道他的女兒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隻知埋頭辦案的冰冷捕快。她是一把已經開鋒的利劍。而利劍就該有利劍的鋒芒。
錢德秋半眯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異樣。他注視著張又冰,觀察她美麗而冰冷的側臉,以及她迅速瀏覽卷宗的清澈眼眸。他未發一言,隻是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
他在觀察,他在等待,想看看這把剛剛被拋出的利刃,究竟意欲何為。
張又冰的【珍?過目不忘】天賦在此刻發揮到極致,卷宗上刑部頂尖仵作與文書記錄下來的文字,如數據流般湧入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