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錦衣衛鎮撫司,詔獄地牢。
張又冰停下了腳步。
在她身前,是那個在地上瘋狂打滾,哭喊著孩子名字的“毒心婆婆”鞠三娘。在她身後,是那個依舊機械地磕著頭,喃喃自語著“我有罪”的“血屠夫”王二狗。他們一個陷入了永恒的悔恨,另一個迷失在徹底的虛無。他們是這條“判官路”上最凶惡的兩頭野獸。而現在,他們都變成了張又冰腳下兩條被抽掉了脊梁骨的死狗。剩下的那些囚籠裡所謂的魔頭,早已噤若寒蟬。他們蜷縮在各自囚籠的最深處,用被子或破爛的衣物蒙住頭,瑟瑟發抖,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這場由李自闡精心導演的意誌大戲,已經變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單方麵屠殺,一場靈魂的屠殺。
張又冰忽然覺得有些無趣,就像一個成年人在陪一群幼兒園的孩子,玩他們自以為刺激的過家家遊戲。她抬起頭,目光穿過了眼前蜿蜒的石板路,望向了道路儘頭那扇緊閉的小石門,以及石門之後那片看不見的黑暗。
她知道,他就在那裡,那個自以為是的棋手。
張又冰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道溫暖的春風,瞬間吹散了地底所有的陰冷與瘋狂。她的聲音清晰地響徹在整個環形空間,壓過了那兩個瘋子的囈語,也鑽進了每一個幸存者耳中。
“李大人。”她的稱呼是如此平靜而又正式。“大家都是幾十歲的朝廷命官,還要繼續玩這種無聊的遊戲,是不是太耽誤時間了?”她的話語中沒有嘲諷,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淡淡的陳述,仿佛在說,天色不早了,我們該下班了。
這種極致的平靜與周圍瘋狂崩壞的環境,形成了一種無比荒誕而又充滿壓迫感的對比!
她頓了一頓,給了那個隱藏在暗處的男人一絲喘息的時間。然後,她繼續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請把卷宗拿來吧。”
“至於你的人情嘛。”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那笑容不再冰冷,不再殘酷,而是帶著一種真正上位者對下位者展現出的寬宏與體諒。
“看在同朝為官,皆是為陛下效力的份上。更何況,上次在鎮撫司,李大人也幫過小女子。這個人情,就不要也罷。”如果說,張又冰之前的所有行為是對李自闡肉體與精神的雙重酷刑。那麼,此刻這番話就是一劑最猛烈最有效的救心丸!
她沒有乘勝追擊,沒有耀武揚威,甚至主動放棄了那個足以讓他李自闡乃至整個錦衣衛顏麵掃地的“人情”賭注。她給了他一個台階,一個他做夢都不敢奢望的黃金台階。張又冰將這場足以讓他身敗名裂的慘敗,輕描淡寫地定義為一場“無聊的遊戲”。她將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關係重新拉回到了“同朝為官,為陛下效力”的政治正確軌道之上。她甚至還提到了上次他在鎮撫司幫她的“恩情”,主動將雙方位置擺平。
這已經不是勝利了,這是征服!
是一種更高維度更具智慧的征服!
張又冰用仁慈彰顯著無可匹敵的權威。在暗處的密室之中,李自闡那因尷尬變得難堪的眼神,在聽到這番話的瞬間,猛地恢複了神采。他那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上湧起了一股病態的潮紅,那靠在牆上幾乎站立不穩的身體猛地一震。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觀察孔中依舊平靜站立的身影。
她……她,在說什麼?她不要那個人情了?她還說,是看在同朝為官的份上?李自闡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預想過無數種張又冰在勝利後會如何羞辱他、如何炮製他的場景,甚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他做夢也沒想到,張又冰竟然會選擇用這種方式來結束這場鬨劇。一股巨大而複雜的情緒瞬間淹沒了他,有劫後餘生的狂喜,有被人徹底看穿又被輕易放過的羞愧,更多的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與佩服!
他終於明白了,他和張又冰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存在。他還在糾結於一城一地的得失,還在玩弄那些上不得台麵的陰謀詭計。而她,眼中所看到的是整個棋盤,是朝堂的格局,是人心的向背!她要的從來不是他李自闡的一個人情,她要的是他李自闡這個人,是整個錦衣衛,這把最鋒利的刀,心甘情願地為她所用。而現在,她做到了,用一種他無法拒絕也無力反抗的方式。
“唉。”一聲長長的歎息在密室中響起,那歎息聲中充滿了無儘的苦澀、無奈與徹底的釋然。李自闡緩緩地直起了身子,整理了一下因冷汗而變得褶皺的衣衫。他臉上恢複了平靜。不,那不是平靜,而是一種徹底認輸後剩下的恭敬。
“吱嘎——轟隆隆——。”在“判官路”儘頭,那扇厚重的石門發出了沉悶的聲響,緩緩地向兩邊打開。一個身影從門後的黑暗中走了出來,正是錦衣衛指揮使李自闡。
此刻的他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沒有了之前的陰鷙與試探,隻剩下深不見底的複雜與敬畏。他手中捧著一個用明黃色綢緞包裹著的卷宗,一步一步走過狹窄的石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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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去看路旁那些陷入瘋癲的魔頭,眼中隻有張又冰。他走到她麵前停下,然後在整個詔獄所有清醒者的注視下,對她深深地彎下了腰。那是一個近乎九十度的鞠躬,是下級對上級最崇高的敬禮。
“張大人深謀遠慮,智計無雙。”
“本官輸得心服口服。”
他聲音嘶啞,卻充滿真誠。他抬起頭,雙手將黃色卷宗恭敬地遞到張又冰麵前。
“這是【織錦匕首案】的全部卷宗,請張大人過目。”
“至於之前的賭約,是本官孟浪了。多謝張大人寬宏大量,不與本官計較。”
張又冰平靜地伸出手,接過卷宗,入手微沉,她甚至能感覺到上麵殘留著來自錦衣衛檔案庫的特殊氣息。她沒有說話,隻是對他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去,邁開腳步向著來時的路走去,背影依舊挺拔、堅定。
她走過那些蜷縮在囚籠裡的魔頭,走過那依舊瘋癲的可憐蟲,走過那條長長的黑暗階梯。最終,走出了那扇地獄之門,重新沐浴在熾烈的陽光下。整個過程,她沒有回頭看一眼。
“李大人,您是狀元公出身,該做些正事。此等下作無聊之事,前任指揮使李楨靠阿諛奉承的從龍之功上位,或許喜歡。您可不能墜了讀書人的顏麵。”張又冰淡淡道。
而李自闡一直保持著躬身的姿勢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他才緩緩地直起身子,望著她離去的方向,許久許久,臉上露出無比複雜的苦笑。
“傳我命令。”他對著身後的黑暗輕聲說。
“將王二狗與鞠三娘直接處決,對外宣稱暴斃。”
“另外,將詔獄所有犯人全部重新登記造冊。以後,‘判官路’這條規矩廢了。”
“是……”黑暗中傳來恭敬的回應。
李自闡最後看了一眼這片由數十代指揮使親手打造,又被一個張又冰親手摧毀的黑暗世界,轉身走回了那扇石門。
從今天起,他李自闡乃至整個錦衣衛都將會有一個朋友。不,不是朋友,是一個他永遠不敢也不想再與之為敵的存在。
陽光是如此刺眼,從極致的黑暗中走出,重新沐浴在建武十三年的烈日之下,張又冰的眼睛微微眯起,需要片刻適應。
她的父親,刑部緝捕司郎中,號稱大周第一神斷的張自冰,那張寫滿焦急與後怕的臉已經近在咫尺,他張了張嘴,似乎有千言萬語想問,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張又冰沒有立刻回應他,隻是平靜地將手中用明黃色綢緞包裹的沉甸甸卷宗小心地收入懷中。裡麵藏著這樁驚天大案的細節等,但此刻對她而言,它已不是最重要的戰利品了。
她緩緩轉身,再一次麵向那扇已冰冷關閉的地獄之門。
在張自冰無法理解的目光中,張又冰朗聲開口,聲音不再冰冷、威嚴,而是帶著平等甚至一絲歉意的溫和。
“李大人,今日多有得罪。”
“改日,我張又冰定在寒舍備下薄酒,親自向您賠罪。”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張自冰耳邊炸響。
賠罪?
女兒她在說什麼?她單槍匹馬闖了錦衣衛的龍潭虎穴,逼得那位權勢滔天的指揮使親自出門恭送卷宗。她是絕對的勝利者,為何反過來要向對方賠罪?張自冰徹底糊塗了,完全無法理解她這神來一筆是何用意。
但在石門之後,依舊陰暗的密室中,剛剛直起身子心中依舊翻江倒海的李自闡在聽到這番話的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她竟然在向我示好?
她竟然要請我喝酒?
向我賠罪?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雜著無儘的羞愧與一絲士為知己者死的衝動,猛地從心底湧起,直衝天靈蓋!
他李自闡是什麼人?
是狀元公!
是天子門生!
是天下所有讀書人都豔羨的存在!
可自從踏入錦衣衛這個大染缸後,他就再未感受過尊重。同僚畏懼他,百官憎惡他,就連陛下也隻將他當作一把好用的刀。他已經很久沒有被人當作“人”,當作平等的“同僚”對待了。
而張又冰,這個剛剛用神魔般手段將他的驕傲與尊嚴徹底碾碎的女人,卻在勝利後給了他從未奢望過的尊重!她沒有將他當作手下敗將,而是當作值得拉攏、結交的“李大人”!
李自闡的眼眶竟然微微發熱,他想起了張又冰最後離開時留下的那句話:“李大人,您是狀元公出身,該做些正事,可不能墜了讀書人的顏麵。”
原來,她一直記得,她一直將他李自闡看作曾經金榜題名、意氣風發的狀元郎,而不是這個滿手血腥、內心陰暗的錦衣衛指揮使。
“唉……”李自闡再次長長地歎了口氣,這次歎息聲中不再有苦澀與無奈,隻剩心悅誠服的釋然。他對著那扇冰冷石門的方向再次深深作揖,這次他不是向她的力量屈服,而是在向她的胸襟與格局致敬。
他心中暗暗發誓,從今往後,他李自闡這條命,這錦衣衛上上下下數萬緹騎,張又冰說一句話,隻要不違反綱紀,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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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又冰沒有再去理會門後那個已被她徹底收服的男人,轉身麵對依舊一臉茫然的父親,露出了讓他安心的微笑。
“爹,我們走吧。”
在遠離京城數百裡外蔚藍大海上,一艘名為“踏浪二號”的黑色鋼鐵巨輪乘風破浪,以讓這個時代所有木製帆船望塵莫及的速度向東疾馳。
崔繼拯和他的兒子崔宏誌,正與其他乘客一起站在寬闊的甲板上,感受著前所未有的震撼。
海風吹拂著臉頰,帶著鹹鹹的水汽與一絲從巨大煙囪飄來的淡淡煤煙味。腳下的甲板有節奏地微微震動,那是船身深處名為“蒸汽機”的鋼鐵心臟發出強勁有力的轟鳴。
“爹……爹,這也太快了。”崔宏誌扶著冰冷的鐵製欄杆,看著兩旁被船頭犁開的白色浪花飛速後退,整個人處於極度亢奮之中。
“這比刑部最快的八百裡加急,還要快好幾倍啊!”
崔繼拯沒有回答,隻是望著那無邊無際的海麵,心中震撼比沒見過世麵的兒子隻多不少。
忽然,崔宏誌想到一個實際問題,他扭過頭一臉困惑地問父親:“爹,你說這麼大的船,還是鐵打的,造價肯定跟天一樣高吧?可它隻收咱們父子倆一人六十文錢的船票。這……這,他們怎麼賺錢啊?這不是得虧死嗎?”
這個問題也將崔繼拯問住了,他雖在官場混跡多年精通人情世故,但對這種聞所未聞的商業模式,也是一竅不通。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穿著普通布衣,皮膚被海風吹得黝黑,看起來像常年跑船的小販,聽到他們的對話忍不住笑著插嘴:“這位小哥,你這就想差了。”
小販從懷中掏出一個旱煙袋,一邊裝填煙絲一邊用過來人的語氣說道:“人家這‘踏浪號’,壓根就沒指望靠咱們這些乘客賺錢。”
他用下巴指了指甲板後方堆積的如山般的貨物,用巨大油布蓋著。
“看到那些東西沒?那才是大頭!人家這一船運的是南洋橡膠、南方棉花還有錫錠、木材,隨便一樣,都比咱們這船所有人船票錢加起來值錢得多!人家收咱們這點船費,說白了,就是順帶手的事,圖的是人氣!想讓像咱們這樣的人去安東府做生意,把那地方搞得更熱鬨!”
崔宏誌聽得一愣一愣,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而崔繼拯的眉頭卻皺得更深,他敏銳地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對著小販拱了拱手,客氣地問道:“這位兄台請教一下,聽你意思這安東府似乎有不少特產?可據老夫所知,安東府地處海濱邊陲,冬季漫長,十分苦寒,本地多是鹽堿之地,並非富庶之所,敢問是何人有如此大的手筆,能造出這等海上巨獸,又是靠什麼來維持這般巨大的花費呢?”
崔繼拯的問題顯然更有水平,小販被問得撓了撓頭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在這時,另一個聲音響起。
“這位老先生,你問到了點子上了……”一個身著華麗絲綢,身材微胖,看上去像是個大商賈的中年男人笑著走了過來。他手中把玩著兩顆油光鋥亮的文玩核桃,身上透出一股久居上位的氣度。他看了一眼崔繼拯父子,又望了一眼無邊無際的大海,眼中帶著一絲向往與狂熱。
“要說這安東府,如今最值錢的是什麼?那自然是‘新生居’裡出來的東西。”
“新生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