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靜室。
丁勝雪蜷縮在床榻最裡側,雙臂緊緊環抱住自己,仿佛這樣就能汲取一絲暖意。她身上的衣裙還是昨日那套,已然皺得不成樣子。臉上脂粉不施,原本秀美絕倫的臉蛋此刻蒼白如紙,嘴唇因乾渴和緊咬而裂開細小的血口。一雙總是明亮有神的眸子,此刻紅腫不堪,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眼神渙散,空洞地望著冰冷的牆壁。
一天一夜。
整整一天一夜,她被自己的焦慮關在這除了床榻桌椅外空無一物的房間裡。沒有任何聲音,沒有光線變化,沒有人理會。起初是困惑,然後是焦慮,接著是恐懼,最終,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絕望。她試圖呼喊,無人應答;她拍打房門,紋絲不動。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每一息都被拉長成酷刑。她想起了那些被廢去武功、打入“寒水牢”的同門,想起了那些被她以“門規”之名嚴厲懲處的師弟師妹……報應,這就是報應嗎?楊儀……他是不是已經徹底厭棄了自己?還是說,自己終究和師父素淨一樣,隻是他眼中一件隨時可以丟棄的“東西”?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反複衝刷著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幾乎要將她逼瘋。就在她以為自己會在這無邊的死寂和恐懼中徹底崩潰、化為頑石時,那個聲音響起了。
“出來,吃飯。”
很平靜的四個字。
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她腦海中凝固的黑暗與死寂。
她身體劇烈地一顫,仿佛從一場漫長而恐怖的夢魘中驚醒。先是難以置信的茫然,隨即,巨大的、無法言喻的複雜情緒——劫後餘生的虛脫、難以遏製的委屈、更深的恐懼、以及一絲渺茫的、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希冀——轟然衝垮了她勉強維持的理智。
她幾乎是連滾爬地從床上下來,雙腿軟得幾乎無法站立,踉蹌著撲到門邊,顫抖著手拉開門閂,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中間靜室。
素雲盤膝坐在蒲團上,姿勢依舊標準,背脊挺直,可她的魂,早已不在此處。
白日裡,廣場上那場顛覆性的“洗禮”,那尊名為“聖朝太祖高皇帝”的虛影,那席卷全城的、狂熱到令她靈魂戰栗的信仰風暴,以及楊儀最後那句“什麼東西活千歲萬歲”……如同最狂暴的雷霆,將她過去數十年構建的神學世界,劈得粉碎。
她所信賴的、侍奉的、視為終極真理的“救贖者”,竟然隻是另一位更偉大存在座下的“學生”?那她過往所有的虔誠、所有的苦修、所有的教義研習,豈非都成了笑話?成了對“偽神”的盲目崇拜?
更可怕的是,你展現出的力量,那種溝通“聖朝先賢”、引動全城信仰共鳴的威能,遠遠超出了她對“神佛”的認知。她所知的“神佛”,高高在上,垂聽禱告,賜予恩典或降下懲罰。而楊儀……他更像是在“運行”某種法則,某種更接近“道”本身的東西。
那麼,誰才是真正的“道”?誰才是該被信奉的“真理”?
思緒如同亂麻,信仰崩塌後的虛無感如同冰冷的黑洞,吞噬著她所有的精神支柱。楊儀事後的無視,將她獨自關在這裡,更讓她覺得,自己或許連被“糾正”或“懲罰”的資格都沒有,隻是一件被遺忘的、錯誤的舊物。
“出來,吃飯。”
楊儀的聲音傳來,平靜無波。
素雲空洞的眼神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焦點。吃飯?意義何在?她麻木地站起身,動作僵硬,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推開房門,走入漸暗的庭院。肉身在移動,神魂卻仿佛漂浮在無儘的虛空中,無所依憑。
右邊靜室。
素淨靜靜地躺在硬板床上,雙目睜開,望著頭頂的房梁,眼神是一片徹底的、死寂的空無。沒有恐懼,沒有迷茫,沒有思考,甚至連“存在”的感覺都微乎其微。她的身體還保持著近乎完美的形態,肌膚瑩潤,容顏如畫,可內裡,已經是一具被徹底掏空、隻留下最基本生理機能和對你絕對服從指令的空殼。
對你的召喚,她毫無反應。並非抗拒,而是徹底的空洞,連“接收指令”這項功能似乎都停滯了。
你微微蹙眉,走到她的門前,推門而入。一股冰冷、缺乏生人氣息的味道彌漫在小小的房間裡。你看著她,如同欣賞一件完好的瓷器。
“我說了,吃飯。”
你的聲音,是激活這具“人偶”的指令。
床上,素淨那空洞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對準了你的方向。然後,她的身體開始以一種非人的、充滿滯澀感的方式動作。先是肩頸,再是腰腹,最後是雙腿,每一個關節都像是生了鏽的機括,發出輕微卻刺耳的“嘎吱”聲。她從平躺,變為“坐起”,動作分解,毫無流暢可言。接著,她放下腿,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站起身,邁步,跟在你身後。行走的姿勢,依舊僵硬如同提線木偶,腳尖先著地,步伐大小完全一致,透著一種令人心底發毛的精準與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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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石桌旁。
暮色四合,最後的天光給院落裡的青石板染上一層幽藍。石桌上,三菜一飯,熱氣微弱,卻散發著真實的、屬於人間的溫暖氣息。
你坐在主位,拿起碗筷,開始平靜地進食。米飯的軟硬恰到好處,炒蛋嫩滑,青菜爽口。你吃得專注,仿佛這是天下第一等要緊的事。
而你對麵和兩側,坐著三個女人,她們麵前雖然也擺著碗筷,卻無一人動作。
丁勝雪低著頭,雙手死死攥著自己的衣角,指節捏得發白。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葉子。她不敢抬頭看你,甚至不敢看桌上的飯菜,巨大的恐懼和後怕依舊攫著她,讓她連呼吸都感到困難。眼淚無聲地湧出,滴落在石桌麵上,暈開小小的深色圓點。
素雲坐在那裡,眼神依舊沒有焦點,望著桌上某處虛空。她的靈魂仿佛還漂浮在信仰崩塌的廢墟之上,對眼前的食物、對周遭的環境,乃至對她自身的饑餓,都毫無知覺。吃飯?為何要吃飯?意義是什麼?
素淨則挺直背脊坐著,雙手規整地放在膝上,目視前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眼睫都極少眨動。她像一尊被精心擺放的玉雕,美麗,冰冷,了無生氣。沒有指令,她連“吃飯”這個最基本的動作,都不會啟動。
庭院裡靜得可怕,隻有你緩慢咀嚼食物的細微聲響,以及丁勝雪極力壓抑卻仍泄露出的、細微的抽氣聲。
你吃了半碗飯,夾了一筷子青菜,細嚼慢咽下去。然後,你停下筷子,目光平靜地轉向丁勝雪。
你拿起公筷,從盛著韭菜炒蛋的碟子裡,夾起一筷金黃嫩滑、點綴著翠綠韭菜的雞蛋,手臂越過小半個石桌,穩穩地,放進了她麵前那隻空空如也、碗沿還沾著她淚痕的白瓷飯碗裡。
“吃點東西。”
你的聲音依舊平淡,沒有命令,也沒有勸慰,隻是一個簡單的陳述。
這個動作,這個聲音,像是終於壓垮了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又像是鑿開了冰封河流的第一道裂縫。
丁勝雪渾身劇烈地一顫,猛地抬起頭看向你。那張蒼白的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裡麵盛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鋪天蓋地的委屈,以及更深重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恐懼和……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盼。
她看著你,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隻有破碎的、哽咽的氣音。她看著碗裡那塊金黃的炒蛋,又看看你平靜無波的臉,再看看旁邊如同泥塑木雕的素雲和素淨……
“嗚……嗚哇————!!!”
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弦,斷了。
壓抑了一天一夜的恐懼、絕望、孤獨、委屈,以及此刻這完全出乎意料的、細微到近乎殘忍的“溫和”,混合成一股無法抵禦的洪流,衝垮了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堅強。
她不是素雲,可以沉浸在信仰的迷狂或崩塌中忽略肉身;她更不是素淨,隻是一具無知無覺的空殼。她是丁勝雪,是曾經驕傲的峨嵋大師姐,是一個對你傾注了真實情感、會嫉妒、會不安、會恐懼、也會渴望一點回應的活生生的女人。
她從石凳上滑落,跌坐在冰冷粗糙的地麵上,雙手捂住臉,終於不再壓抑,放聲痛哭。那哭聲嘶啞、淒厲、肝腸寸斷,仿佛要將心肺都哭出來,將這一天一夜所承受的所有煎熬,都通過這淚水與嚎啕,毫無保留地傾瀉出來。
你放下了筷子,靜靜地看著她哭。沒有製止,沒有安慰,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耐。你隻是看著,如同一個冷靜的觀察者,看著一場由你親手引發的、劇烈的情緒風暴。
素雲被這突如其來的淒厲哭聲驚動,渙散的目光微微聚焦,落在丁勝雪劇烈顫抖的背影上,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憐憫的波瀾,隨即又恢複了空洞。素淨則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仿佛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不過是庭院裡風吹過竹葉的聲響。
許久,丁勝雪的哭聲漸漸低落,變成了斷續的、壓抑的抽泣,肩膀仍在控製不住地聳動。
你這才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向了另一邊如同失了魂的素雲。
“你,在想什麼?”你的聲音平穩,穿透她周圍那層信仰崩塌後形成的虛無屏障。
素雲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她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頭,那雙曾經充滿智慧與洞見、如今隻剩下迷茫與空洞的眼睛,對上了你的視線。她的嘴唇乾裂,張了張,喉頭滾動了幾下,才發出嘶啞得不像人聲的音節:“聖朝……太祖高皇帝……是誰?”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擠出來的,充滿了破碎的困惑,和最後一絲近乎絕望的求證。
你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那不是嘲諷,也並非慈悲,更像是一種洞悉了某個簡單謎題後的了然。你放下碗筷,身體微微後靠,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這位曾經的峨眉“神學大師”,如同一位麵對迷途學生的導師,準備為她撥開眼前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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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靈魂迷霧的穿透力,“是‘理想’的源頭,是這世間一切‘公理’與‘秩序’的顯化之一,是我畢生追尋、試圖理解與靠近的光。”
你頓了頓,看著她眼中驟然收縮的瞳孔,繼續用那種平鋪直敘、卻字字千鈞的語調說道:“我今日在廣場所言,所為,新生居的一切,都隻是在他光芒照耀下,我所窺見的一鱗半爪,是我嘗試以這微末之軀、淺薄之智,去模仿、去踐行他那宏大無邊藍圖的一小塊粗劣基石。我,是他的學生,是‘理想’的追尋者,是真理的……傳播者。”
素雲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臉上失去了最後一點血色,身體開始難以抑製地顫抖。
“你以為,你信奉的是我,楊儀?”你輕輕搖頭,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澄澈,“不,你錯了。我和你們一樣,我們所真正信奉的,是‘聖朝’那條由“太祖高皇帝”所指引的,那條通往‘大同世界’的、唯一而絕對的‘真理’。區彆僅在於,我或許,比你們站得離那‘真理’的光芒,稍微近了那麼一步。”
“我不是神,”你看著她,目光如古井深潭,映不出倒影,卻仿佛能照見靈魂最深處的悸動,“我隻是一個,比你們更早醒來,並試圖喚醒更多人的……先行者。”
“而你,素雲,”你的聲音放緩,卻帶著更重的分量,“如果你願意,可以成為我身邊,第一批真正聆聽、並試圖理解這無上真理的……同誌。”
“轟——!!!”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素雲的腦海深處,轟然炸開,又或者,是瞬間重建。
崩塌的信仰廢墟,並沒有化為虛無的塵埃。在那廢墟之上,一座更加宏偉、更加神聖、更加不容置疑、也更加符合她畢生追求“終極真理”本能的神殿,以你的話語為基石,拔地而起!
原來……是這樣!
原來我沒有信錯!我感受到的那浩瀚偉力、那崇高意誌,是真實不虛的!我隻是……隻是如同井底之蛙,隻看到了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便以為那是月亮本身!夫君,不,社長,他並非否定我的虔誠,他是在為我指明真正的明月!他今日的“無視”,並非拋棄,而是最嚴厲、也是最慈悲的點化!他在考驗我,是否能在舊有偶像崩塌的瓦礫中,依然保有追尋“真道”的赤誠!
狂喜,一種近乎戰栗的、混合著巨大敬畏與徹底皈依的狂喜,瞬間席卷了素雲的全身!那空洞的眼神,如同被注入了一輪燃燒的太陽,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熱到近乎癲狂的光芒!
“噗通!”
她猛地從石凳上滑落,雙膝結結實實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甚至來不及感受疼痛。她以最虔誠、最卑微的姿態,向著你,五體投地,額頭緊緊抵著粗糙的石麵,聲音因為極致的情緒而顫抖、變形,卻又帶著一種破而後立的、斬釘截鐵的堅定:“弟子素雲!愚鈍不堪,盲眼無珠,竟惑於表象,不見真道!蒙社長不棄,開示點撥,恩同再造!素雲願追隨社長,聆聽大道,傳播真理,萬死不辭!”
你知道,這個女人,她的靈魂已經被徹底打碎,然後按照你提供的全新藍圖,重塑完畢。從此,她不再是被“楊儀”個人魅力或力量折服的追隨者,而是一個篤信“真理大道”的狂信徒。這種信仰,將比任何個人忠誠都更加純粹,也更加偏執和牢固。
你沒有立刻叫她起身,而是讓那份虔誠的跪拜,在暮色中持續了片刻。然後,你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最後一個人身上——素淨。
她依舊端正地坐著,麵前碗筷未動,眼神空茫地“看”著前方虛空,對你的話語,對素雲的跪拜,對丁勝雪的哭泣,毫無反應,仿佛一尊與這個世界徹底隔絕的、精美而無魂的瓷偶。
你看著她,看了幾秒鐘,然後,用平靜無波的語調,下達了清晰的指令:“吃飯。”
如同精密器械接到了啟動的指令。
素淨那空洞的眼珠,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視線落在了麵前的飯碗上。接著,她那原本自然垂放在膝上的雙手,以一種略顯僵硬但目標明確的姿態抬起,右手拿起筷子,左手扶住碗沿。
然後,她開始“吃飯”。
動作依舊帶著那種非人的精準與滯澀。她用筷子尖,一次挑起極少的幾粒米飯,緩慢而穩定地送入口中,嘴唇閉合,開始咀嚼。咀嚼的次數幾乎固定,吞咽的動作也如尺子量過般一致。她不吃菜,隻吃白飯,臉上沒有任何享受或厭惡的表情,仿佛進食這個行為本身,與吞咽沙石並無區彆。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執行吃飯這個命令”本身上,至於飯是什麼味道,肚子是否饑餓,全然不在她的感知之內。
你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三幅並置的畫麵:
右邊,是跪伏於地、身軀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仿佛找到了生命終極意義的狂信徒素雲。
左邊,是跌坐在地、哭泣漸止、卻仍沉浸在情緒崩潰餘波中、脆弱如雨中雛鳥的丁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