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王令如同一聲號角,吹散了陝西上空短暫而脆弱的平靜,卻也意外地為張家莊撬開了一道擴張的縫隙。大隊的官軍沿著驛道向北開拔,旌旗招展,帶走了西安府周邊所剩無幾的機動兵力,留下了一片力量真空和惶惶不安的人心。
張家莊沒有北上。張遠聲以“保境安民,防備流寇趁虛而入”為由,拒絕了任何形式的征調暗示——那紙“西安府團練副使”的委任,此刻成了他按兵不動最合適的擋箭牌。真正的理由,莊內高層心知肚明:這點家底,經不起遼東戰場的消耗;更何況,他們的根基在這裡。
於是,當官軍的背影消失在北方塵土中時,張家莊這台精心打磨的機器,開始向著四周緩緩探出它的觸角。
通往西安的官道旁,一個原本廢棄多年的驛站舊址上,悄然豎起了一麵新的幌子——“張家莊墾荒社貨棧”。幾間破屋被修繕加固,外圍還拉起了一圈簡陋的木柵欄。貨棧裡堆放著莊裡出產的多餘豆餅、烈酒、少量鐵器,以及從北邊商隊換來的皮貨、青鹽。
掌櫃的是李崇文挑選出的一個本分又精明的中年社員,帶著兩個識字的夥計和一小隊十人的鄉勇駐守於此。他們的任務並非單純買賣,更是收集信息。南來北往的商旅、傳遞文書的驛卒、甚至潰散的兵丁,都要在此歇腳。一壺烈酒,幾塊豆餅,往往就能換來沿途的見聞、流寇的動向、乃至官軍調動的小道消息。這些信息被仔細記錄,由往返的騾馬隊定期送回莊內。
貨棧的存在,像一顆楔子,釘入了官方的驛道體係,悄無聲息地汲取著養分。
渭水的一條小支流畔,幾個鄰近的村落飽受今春乾旱之苦,秧苗奄奄一息。張家莊的“水利提調”帶著一支由老農和壯丁組成的隊伍,“恰好”巡勘至此。
他們沒有空手而來,隊伍裡帶著改良後的龍骨水車圖紙和打造好的關鍵部件。張遠聲親自到場,指揮鄉勇和當地村民一起,就地取材,砍伐竹木,短短數日便在河岸上架起了一座效率遠超以往的水車。
清冽的河水嘩啦啦地灌入乾涸的田壟,枯黃的秧苗重新煥發生機。村民們感激涕零,殺雞沽酒,非要犒勞“張大人”的隊伍。張遠聲婉拒了酒肉,卻“順勢”提出:水車需維護,水道需疏浚,可否由張家莊派人常駐協助管理?各村隻需按受益田畝,象征性地支付些“維護糧秣”即可。
疲憊不堪的村裡老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答應了。於是,一支小小的、由莊裡派出的“水利工作隊”就此留了下來。他們負責的不再僅是水車,漸漸地,也開始調解用水糾紛,甚至協助處理些偷雞摸狗的小案。張家莊的“公約”精神,隨著水流,悄然浸潤了這片土地。
終南山餘脈邊緣,一個小莊子前些日子遭了股小土匪的騷擾,搶走了幾頭牲口,還傷了人。莊主惶急無措,求告無門,忽然想起鄰近聲名赫赫的張家莊,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派人來求援。
胡瞎子剛好帶人“探查”歸來,“鑽山豹”的首級已用石灰醃了,裝在木匣裡備用,聞訊後請示張遠聲,便親自帶了一隊精銳趕去。他們沒有大動乾戈,隻是依據受害者描述和現場痕跡,循著夜不收的本事,追索了兩日,竟真找到了那夥土匪藏匿的山坳。
一場短促而凶狠的突襲,土匪被儘數剿滅,被搶的牲口也奪了回來。胡瞎子將土匪頭顱掛在那個求援莊子的村口,並將牲口發還。
此舉在周邊村落引起了巨大轟動。感激之餘,更多的是震撼於張家莊的武力與效率。很快,又有兩個遭受類似困擾的莊子派人前來,不是求援,而是請求“庇護”。他們願意繳納一定的“保安糧”,換取張家莊的武力保護,並願意聽從“聯防”調遣。
張遠聲斟酌之後,應允了。他派出手下隊正,輪流帶隊前往這些莊子駐紮、訓練他們的鄉勇,並建立烽燧信號係統。一條以張家莊為核心的微型防禦鏈條,開始在山腳下悄然延伸。
也有不那麼順利的。往東三十裡,有一個比張家莊稍小些的李家堡,堡主是個積年的土財主,頗為頑固。他對張家莊的擴張充滿警惕,嚴禁莊內百姓與張家莊貨棧交易,甚至堵住了通往李家堡的道路。
趙武聞訊勃然大怒,請命要帶人去“理論”。張遠聲阻止了他。
幾天後,李家堡的佃戶中發現了一種奇怪的雞瘟,死了不少雞崽。同時,他們賴以灌溉的主要水渠上遊,莫名塌方堵塞。莊主派人搶修數日無功,眼看田地就要乾涸。
這時,張家莊的“農技指導”和“水利工匠”“恰好”路過,出手幫忙,很快控製了雞瘟,又疏通了水渠。他們沒有提任何要求,做完事便走。
李家堡的莊主臉色鐵青,沉默了很久。第二天,堵塞道路的障礙物被悄悄移開了。雖然仍未明言歸附,但無形的壁壘已然消失。
時間在忙碌中流逝,槐花的甜香漸漸被夏日的暑氣取代,樹上的蟬開始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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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莊的版圖,沒有增加一寸明確的疆界,沒有懸掛一麵新的旗幟。但它的影響力,卻如同水銀瀉地,通過貨棧、水渠、聯防協議和悄然的利益捆綁,無聲無息地向外滲透了十數裡,甚至數十裡。
它掌控了小小的商貿節點,影響了水源分配,提供了武力保護,甚至開始輸出規則和秩序。
一種不同於明廷官府、也不同於流寇土匪的新興勢力模式,正在這片權力真空中悄然滋生、蔓延。
李崇文桌上的地圖,已經被各種顏色的細小標記點綴。他看著那幅無形的、卻真實存在的網絡,既感到一絲振奮,又深覺不安。
“大人,攤子是否鋪得太大了些?各處據點人手短缺,新附之地人心未穩,一旦…”
“一旦官軍回來?或者流寇大至?”張遠聲接口道,目光同樣落在地圖上,“所以,我們要更快,更穩。要把根須紮得更深,讓它們離不開我們供應的鹽鐵,離不開我們保護的安全,離不開我們分配的水源。”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鬱鬱蔥蔥的原野:“無形的疆域,才是最牢固的。因為它是用實利織成的,而非刀劍劃定的。”
但他們都清楚,刀劍,永遠是這一切的基石。而即將隨著官軍北返或流寇南下的風暴,將會無情地檢驗這片無形疆域的成色。
蟬鳴聒噪,仿佛在預示著盛夏的雷雨,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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