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羊坡並非什麼險要關隘,隻是一片連接秦嶺北麓多條崎嶇小道的山間緩坡。但此刻,在趙武和韓猛眼中,這片雜草叢生、亂石嶙峋的坡地,卻比任何堅固城池都更讓他們繃緊神經。
五百精銳並未紮下顯眼的營寨,而是分散成數股,占據坡地四周的製高點和隱蔽處。他們伐倒少量樹木,搭建了簡陋的窩棚和拒馬,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挖掘臨時儲水坑、清理防火帶以及布置暗哨上。一麵不起眼的、沒有任何標誌的灰色旗幟,插在坡地中央一塊大石上,勉強算是集結點的標識。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儘,第一批難民的身影就出現在了南麵的山道上。他們大多是青壯男子,衣衫襤褸,神色倉皇,背著簡陋的包袱,拄著木棍,看到坡地上有人影和簡陋的棚子,先是驚恐地停下,遠遠觀望。直到看到幾個穿著類似普通山民服飾、手持刀槍但並未表現出攻擊性的人上前詢問,才有人大著膽子靠近。
“軍……軍爺?這裡是……”一個膽大的漢子試探著問,眼睛不斷瞟向坡地上那些雖然沉默但明顯訓練有素、眼神警惕的“山民”。
“這裡是北山聯保的地界,保境安民,不納苛捐,不掠百姓。”一名被韓猛安排負責接引的小旗官,用事先統一好的說辭回答,語氣儘量平和,“你們從漢中來?後麵情況怎樣?有沒有追兵?”
聽到“保境安民”幾個字,又見對方態度不算惡劣,難民們稍微鬆了口氣。七嘴八舌地訴說開來:城破了,西賊艾能奇軍)從好幾個門殺進去,城裡到處是火,到處是殺人搶劫的兵。他們是趁亂從北麵城牆缺口或翻山跑出來的,後麵還有更多的人。
“有帶頭的嗎?有當兵的混在裡麵嗎?”小旗官追問。
難民們搖頭,都說自己是跟著人流瞎跑出來的。
“去那邊棚子歇腳,有熱水。不準吵鬨,不準搶奪,一切聽安排。青壯有力氣的,待會可能需要幫忙搭把手。”小旗官指向坡地中央那些簡陋窩棚。幾名輔兵已經抬來了幾口燒著熱水的大鍋。
最初幾十名難民被引導過去,秩序尚可。但隨著時間推移,太陽升高,從南麵各條小路湧來的人越來越多,很快超過數百,而且開始出現老弱婦孺。哭喊聲、呼喚失散親人的叫嚷聲、孩童的啼哭聲混雜在一起,坡地上頓時顯得有些混亂和擁擠。
趙武站在一處高石上,濃眉緊鎖。人數超出預期,更麻煩的是,他注意到幾股人流中,明顯混雜著一些雖然脫了號衣但舉止神態與普通百姓迥異的青壯,眼神飄忽,身上似乎藏著短刃,彼此間有隱晦的眼神交流。
“韓指揮使,你看那邊,還有那邊。”趙武低聲對身邊的韓猛道,“像是潰兵,還不止一夥。”
韓猛目光銳利地掃過,點點頭:“人數不多,每夥十來人,估計是趁亂逃出來的,可能想借難民掩護進山。現在他們摸不清我們的底細,還算老實。但人多了,或者我們露出軟弱,恐怕會生事。”
“不能讓他們裹在難民裡。”趙武沉聲道,“得把他們篩出來。”
他叫來幾名機靈的隊正,低聲吩咐幾句。很快,幾名藏兵穀士兵打扮成難民中熱心腸的角色,開始在各處“閒聊”,有意無意地打探消息,並“隨口”提及:北山聯保的大頭領最重規矩,對主動投效的潰兵,隻要真心改過、遵守號令,不僅不追究前過,還按本事給田地、記功分;但若是藏著掖著想混進來搗亂,一經發現,立斬不赦。同時,幾處關鍵路口和取水點,看似隨意地增加了一些持械警戒的人手,目光時不時掃過那些可疑人群。
軟硬兼施之下,效果很快顯現。中午時分,先後有三夥共約四十人的潰兵小頭目,主動找到了負責維持秩序的軍官,表示願意“投效”,交出了藏匿的兵器大多是些破損的刀槍),並提供了他們所知的、關於漢中城內最後時刻和艾能奇軍入城後動向的零星信息。
趙武和韓猛親自見了其中兩個看起來相對老實、也確實是被賀珍部欺壓過的老兵,簡單問話後,將其打散編入輔兵隊,由老兵看管,參與搬運物資、維持秩序等勞役,以觀後效。對於另一個眼神閃爍、言語不儘不實的小頭目,則暫時單獨看管。
處理完潰兵的問題,更龐大的難民潮到來了。下午,成群結隊的百姓如同決堤的洪水,塞滿了各條山道,許多人身上帶著煙熏火燎的痕跡,有些還帶著輕傷。野羊坡的簡易設施瞬間不堪重負,熱水和有限的食物很快告罄,哭喊聲、抱怨聲、爭奪聲此起彼伏。
“這樣不行!人太多,太亂,一旦炸營,我們這五百人根本彈壓不住!”韓猛看著坡地上黑壓壓、躁動不安的人群,臉色嚴峻。
“得給他們希望,也得讓他們有事情做,消耗精力。”趙武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坡地一側較為平緩、長滿灌木荊棘的背風穀地,“韓指揮使,你帶兩百人,維持住坡地核心區秩序,看住存糧和水源。我帶剩下的人,去那邊清理出一塊更大的營地,組織青壯伐木、割草、挖溝,搭建更多窩棚!告訴他們,想要活命,想要在這裡暫時安身,就得自己動手!我們隻提供工具和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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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下達,士兵們立刻行動起來。趙武親自帶著人,用刀斧砍開荊棘,劃定區域。起初難民們茫然不知所措,但在士兵們連比劃帶吆喝的催促下,一些膽大的青壯開始跟著動手。當看到清理出來的空地上,真的開始搭建能遮風避雨的簡陋窩棚時,更多的人被調動起來。求生的本能暫時壓過了恐慌和疲憊,野羊坡上出現了一種奇異的、忙碌而緊張的“建設”景象。
就在趙武努力將混亂的人群導向有序的勞作時,一隊約二十人的騎兵,護著幾輛堆得高高的、用油布蓋得嚴嚴實實的大車,從一條更加隱秘的小路拐上了野羊坡。為首一人正是胡瞎子,他滿臉煙塵,嘴唇乾裂,但眼神明亮。
“趙指揮使!韓指揮使!”胡瞎子跳下馬,聲音沙啞卻透著興奮,“東西帶出來了!按莊主吩咐,沒貪多,隻拿了最緊要的!”
他掀開一輛大車的油布一角。趙武湊近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車裡整齊碼放著用油紙和蠟封好的粗大圓筒——那是火藥!至少二三十桶!另一輛車裡,則是各種工匠用的精鋼工具、幾捆上好的弓弦、幾十個嶄新的火石輪發火裝置燧發槍機括),甚至還有幾卷用油布包裹的圖紙!
“還有這個,”胡瞎子從懷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麵是幾錠官銀和……幾十片薄薄的金葉子!“從賀彪那死鬼的密室和武庫賬房裡摸出來的。乾淨,沒標記。”
韓猛檢查著那些火石輪,讚道:“好東西!比咱們自己做的那批精細多了!這些圖紙……”
“主要是漢中衛所匠坊曆年改進火銃、火炮的一些記錄和草圖,還有本地山川地理的舊檔。宋先生肯定喜歡。”胡瞎子快速說道,“我們撤出來的時候,艾能奇的人已經完全控製了西門和武庫,正在城裡清剿趙光遠殘部,搶掠大戶。亂得很,沒人注意我們這幾輛‘運傷兵’的車。”
他看了一眼坡地上忙碌嘈雜的難民,問道:“這邊情況如何?莊主可有新指令?”
趙武將情況簡要說了,又道:“莊主之前令我們在此接應,吸納流民,轉運物資。現在人比預想的多得多,這些火藥工具也不能久留此地。我看,必須分批次,將人往穀裡送,東西更要立刻運回去!”
韓猛點頭:“胡兄,你帶車隊和傷員指吳老栓等)立刻繞路回穀,東西交給宋先生,並向莊主詳細稟報。我和趙指揮使繼續留在此地,甄彆、安撫難民,分批轉移。另外,得派快馬回穀,請求增派些人手和糧食過來,這裡壓力太大了。”
胡瞎子沒有廢話,立刻安排手下將大車重新蓋好,準備出發。臨行前,他想起什麼,對趙武道:“對了,我們在西門附近活動時,隱約聽到潰兵議論,說趙光遠可能沒死,帶著一些殘兵往東邊跑了,或許是想去投湖廣的明朝殘部。另外,艾能奇似乎已經派兵往北麵幾條大路追索賀珍,但對我們這邊的山道,暫時還沒顧上。”
趙光遠東逃?艾能奇追索賀珍?這些消息需要立刻送回穀內。趙武和韓猛對視一眼,都感到肩上的擔子更重了。漢中城雖然破了,但由此引發的波瀾,才剛剛開始擴散。他們這裡,是這波瀾衝擊的最前沿。
胡瞎子的車隊消失在北麵的山林中。趙武轉身,望向南方漢中城的方向,那裡依舊有煙柱升騰。而眼前的野羊坡,喧鬨卻透著一股漸漸凝聚起來的、求生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向那片正在被艱難開辟的新營地。
破城時刻的混亂尚未平息,而重建秩序、吸納力量的漫長工作,已經在這秦嶺北麓的荒坡上,悄然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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