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內的喧囂與狂熱已然散去,隻餘下空曠大殿中彌漫的肅穆與尚未完全平息的能量餘波。扶蘇獨坐禦座,指尖敲擊案麵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戰鼓的餘韻,催動著帝國這台龐大機器下一個環節的運轉。
他目光掃過案頭那卷精美的秀女名冊,畫中女子的笑靨雖美,卻未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停留片刻。相較於兒女情長,他有更重要、更緊迫的事情需要布局。帝國的車輪既然已經以無可阻擋之勢開始碾壓向前,那麼每一個部件,尤其是看似柔軟、實則關乎長治久安的文化與教化環節,都必須同步跟上,甚至要超前部署。
“胥坤。”扶蘇的聲音不高,卻瞬間穿透了大殿。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殿門旁的老宦官胥坤立刻悄無聲息地快步上前,躬身道:“老奴在。”
“去,將叔孫通追回來。朕,還有些事要問他。”扶蘇的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謹遵陛下旨意。”胥坤沒有絲毫遲疑,轉身便小步疾行而出。他的動作看似老邁,實則效率極高,作為宮中老人,他深知陛下此刻單獨召見禮部尚書,所談之事絕不會是小事。
不多時,禮部尚書叔孫通去而複返,臉上還帶著方才高薪養廉帶來的興奮紅暈,眼神中卻又增添了幾分疑惑和謹慎。他快步走入大殿,再次躬身行禮:“臣叔孫通,奉詔返回,請陛下示下。”
扶蘇沒有讓他繼續站著,指了指禦階下的一個錦凳:“叔孫卿,坐吧。方才朝會議的是軍國大事、吏治革新,有些細務,朕還想與你單獨聊聊。”
“謝陛下賜座。”叔孫通小心地側身坐下,心中暗自揣測,不知陛下要問的“細務”究竟是什麼。
扶蘇的手指在那卷秀女名冊上輕輕一點,開口道:“選秀之事,籌備得如何了?”
叔孫通心中一凜,連忙收斂心神,恭敬答道:“回陛下,各郡縣已初步遴選完畢,名冊及畫像已經彙總至禮部。臣已嚴格遵照陛下此前旨意,重在品行端淑、家世清白,容貌次之。預計下月初,便可完成初選,送入宮中由宮中女官進行複選。”
“嗯。”扶蘇微微頷首,似乎對此並不太在意,話鋒隨即一轉,“流程朕已知曉。朕今日要叮囑你的是另一件事——對所有參與遴選的秀女,務必妥善安置,尤其是對於那些落選的女子,更需謹慎處置,萬不可輕慢。”
叔孫通微微一怔,有些意外陛下會特意關心這個細節。選秀曆來如此,中選者飛上枝頭,落選者歸家另嫁,曆來如此,何須陛下親自過問?
扶蘇看出了他的疑惑,聲音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女子名節重於泰山。她們既被選送,無論中選與否,都已與皇家有了些許關聯。若處置不當,歸家後難免流言蜚語,傷人清白。朕要你禮部明文定下章程:所有參選秀女,一路往返盤纏、在京食宿,皆由國庫出資,不得攤派地方,更不得收取其家分文。落選者,由禮部統一安排車馬,安全送回原籍,並賜予錢糧作為補償,以示皇家撫慰。具體數額,你與戶部尚書鄭國商議,總要讓其家族覺得臉上有光,而非失了顏麵。朕要的是天下人感念皇恩浩蕩,而非背後非議朝廷苛待良家女子。此事,可能辦妥?”
叔孫通聞言,心中頓時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佩。這位陛下,心思之縝密,仁德之念慮,竟能細致入微至此!這哪裡隻是一位鐵血帝王,分明是一位體恤入微的仁君!他立刻起身,深深一揖:“陛下仁德,澤被細微,臣感佩萬分!臣謹遵聖諭,必將此章程細化落實,絕不讓任何一位秀女因參選而受委屈,定讓天下百姓皆頌陛下仁愛之心!”
“如此便好。”扶蘇擺擺手,示意他重新坐下。他做這些,固然有仁德的一麵,但更深層的,是維護皇室聲譽,收買天下人心,尤其是底層民心。細節處見真章,很多時候,這種看似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比煌煌詔書更能贏得擁戴。
此時,殿外陽光已近中天。胥坤悄無聲息地再次出現,低聲道:“陛下,已近午時,是否傳膳?”
扶蘇看了一眼叔孫通,略一沉吟,道:“便在此處設一小宴吧。朕與叔孫卿邊吃邊聊。胥坤,你去安排,清淡些便可。”
“老奴遵旨。”胥坤領命,躬身退去。
叔孫通受寵若驚,連忙道:“陛下日理萬機,臣豈敢叨擾陛下用膳……”
“無妨。”扶蘇打斷他,“正好有些事,需要與你細說。膳食之間,也更鬆快些。”
皇帝賜宴,是天大的恩寵。叔孫通心中激動更甚,同時也隱隱感覺到,陛下接下來要談的事,恐怕比秀女安置要重大得多。
很快,幾名內侍抬著一張不大的紫檀木食案進來,擺放在禦階之下。菜肴並不鋪張,四菜一湯,兩葷兩素,外加一盆晶瑩剔透的米飯,皆是宮廷禦廚精心烹製,雖不炫目,卻色香味俱佳。另有內侍為叔孫通也設了一副較小的食案。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扶蘇從禦座上走下,隨意地坐在主案後。胥坤親自在一旁布菜。
“叔孫卿,不必拘禮,隨意用些。”扶蘇拿起銀箸,示意了一下。
“謝陛下。”叔孫通這才小心地拿起筷子,但注意力完全不在飯菜上,全神貫注地等待著陛下的垂詢。
扶蘇吃了一口清炒時蔬,看似隨意地問道:“叔孫卿,方才朝會,議的是開疆拓土,武備軍功。然,打下來容易,要守住,要使之真正成為我大秦之土,秦民之地,卻非易事。朕想聽聽你的見解,帝國兵鋒過後,當如何教化那些新附之民?”
來了!叔孫通精神一振,放下筷子,肅容答道:“陛下聖慮深遠!臣以為,當效仿先帝‘書同文’之曠古偉略,於新地強力推行秦字,使其民習秦字、書秦文。文字既通,教化便可隨之。設立官學,遴選當地聰慧子弟入學,授以秦律、秦禮,假以時日,其心自可漸向我大秦。”這是他作為儒家出身官員所能想到的最正統、也是最溫和的教化方式,強調引導和同化。
然而,扶蘇聽完,卻緩緩搖了搖頭。
他放下銀箸,目光銳利地看向叔孫通,聲音平緩,卻帶著一種冰冷的重量:“不夠。叔孫卿,你想得太過溫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