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始平四年,六月五日,未時三刻。
瘴氣林外,帝國中軍大營,皇帝行轅。
扶蘇端坐於臨時搭建的帥案之後,手指無意識地輕叩著光滑的木質桌麵,發出沉悶而規律的“篤篤”聲。
帳內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仿佛帳外那灰綠色瘴氣已然滲透進來,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項少龍如鐵塔般侍立在他身側,目光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帳幔,直視那片危機四伏的密林。
中路軍主將王永超則垂手站在下首,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鬆懈,或許是因為前方傳回的“平安”信號。
時間在寂靜中緩緩流淌,每一息都顯得格外漫長。
終於,帳外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淩亂的腳步聲,伴隨著龍衛低沉的喝問與回應。
簾幕掀開,一名身上沾著泥點、呼吸略顯急促的親兵快步走入,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啟稟陛下!趙虎副師長命卑職回報!我軍偵察部隊已深入瘴氣林約兩裡,沿途未遇敵軍抵抗,亦未發現敵軍埋伏跡象。目前趙副師長已命部隊於一林間空地暫時休整,恢複體力,後續動向,等候陛下指示!”
親兵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帳內回蕩,帶著一絲完成任務後的鬆弛。
然而,扶蘇叩擊桌麵的手指卻驟然停了下來。
他眉頭微微蹙起,並未因這“平安”消息而有絲毫舒展,反而像是被什麼東西擰得更緊。
一股莫名的不安感,如同毒蛇般悄然纏繞上他的心頭。
太安靜了,太順利了。
這與他預想中的情況截然不同。
根據黑冰台拚死送回的情報,以及他對山鬼其人的側寫,這片被百越人視為天然屏障、甚至帶有神秘禁忌色彩的瘴氣林,絕不可能如此毫不設防!
山鬼將主力集中於文朗城,正是倚仗這林子的詭譎難行,足以遲滯、消耗甚至重創任何敢於深入的敵軍。
可現在,三千人進去了兩裡地,竟然連個敵人的影子都沒看到?
這很不正常!
扶蘇不怕敵人有什麼驚天陰謀。在絕對的實力麵前,在大秦如今碾壓式的國力和軍力麵前,任何詭計都如同紙糊的窗戶,一捅即破。
他擁有這個時代最精銳的戰士,最先進的火器,最充沛的後勤,他有著橫推一切的底氣!
但這種未知,這種敵人隱匿在暗處、不知何時會發出致命一擊的感覺,讓他感到一種源自本能的煩躁和警惕。
看不見的敵人,才是最危險的!
“抬起頭來。”扶蘇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們這一路人馬,除了未遇敵蹤,可曾發現任何異常?哪怕是最細微的不對勁之處?譬如鳥獸蹤跡、地麵痕跡、空氣變化等等,仔細想來,據實稟報!”
那親兵被皇帝銳利的目光看得心頭一凜,連忙仔細回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肯定地道:“回陛下,卑職一路疾行回報,並未……並未察覺任何異常。林中寂靜,偶有鳥鳴,地麵除了我軍行進痕跡,並無其他大規模人馬活動的跡象。瘴氣……似乎也比林緣處稍淡一些。”
“稍淡一些?”扶蘇捕捉到這個細節,但一時也難以判斷其含義。是林子深處的常態,還是……敵人有意為之,誘敵深入的伎倆?
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幾乎擰成了一個“川”字。
帳內的空氣仿佛也隨著皇帝神色的變化而變得更加凝滯。
王永超似乎想說什麼,但看到扶蘇凝重的表情,又將話咽了回去。
扶蘇猛地從帥案後站起身,玄黑色的帝王常服下擺拂過地麵,帶起一陣微風。他開始在帳內來回踱步,步伐沉穩,卻透著一股潛藏的不安。
皮革軍靴踩在鋪著地圖的硬木地板上,發出清晰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敲在王永超和那名親兵的心上。
一時間,扶蘇也感到有些棘手。
情報不足,環境陌生,敵人意圖不明……這種無法掌控全局的感覺,對於一個誌在必得的帝王而言,極其難受。
強令大軍進入?風險太大,一旦中伏,後果不堪設想。
就此停滯不前?東西兩路攻勢如潮,他這位禦駕親征的皇帝卻被一片林子擋住,豈非貽笑大方,更挫傷全軍士氣!
必須得到更確切的信息!
他停下腳步,目光再次落在那名跪地的親兵身上,斬釘截鐵地下令:“你,即刻返回!找到趙虎,傳朕旨意:休整結束後,部隊繼續向前推進!給朕仔細地搜,一寸一寸地搜!記住,每向前推進一裡,必須派人回報一次!林中任何風吹草動,任何可疑跡象,哪怕是一聲異常的鳥叫,一片不該出現的斷葉,都必須立刻稟報!不得有誤!”
那親兵一聽皇帝命令自己還要再回到那片死寂壓抑、吉凶未卜的密林中去,臉上瞬間血色褪儘,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難以抑製的恐懼和抵觸。
他剛剛才從裡麵出來,雖然沒遇到敵人,但那林子本身的詭異和潛在的危險,早已在他心中留下了陰影。此刻再回去……他仿佛已經能看到那灰綠色霧氣中隱藏的無數雙嗜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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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聖命難違!麵對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他甚至連一絲猶豫都不敢表露太久,隻能強行壓下心中的恐懼,重重叩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卑……卑職領命!”
看著親兵略顯倉惶退出的背影消失在帳簾之後,帳內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王永超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大著膽子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或許……或許真是我等多慮了。那百越蠻夷,見識短淺,或許真以為憑借這瘴氣林天然禁地,便能阻擋帝國天兵步伐,故而未設重兵,甚至......已然望風而逃也未可知。趙副師長用兵謹慎,既已深入兩裡未遇敵,或許……”
扶蘇豁然轉身,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直射王永超,打斷了他的話:“王將軍!”
僅僅三個字,卻讓王永超感到一股無形的重壓撲麵而來,後麵的話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扶蘇盯著他,語氣平緩,卻字字千鈞,敲打在王永超的心頭:“如果連你,朕的中路軍主將,也開始抱有這等輕敵僥幸之心,那麼朕這十五萬中路大軍,才是真正的危矣!”
沒有疾言厲色的申飭,沒有雷霆震怒的苛責,但這話聽在王永超耳中,卻不啻於一道驚雷!
王永超瞬間意識到自己剛才那番話的愚蠢和危險!
陛下從一開始就反複強調此林詭譎,敵人必有倚仗,而自己竟因一時“平安”就滋生懈怠之念!
這絕非一軍主將該有的心態!
“末將……末將失言!末將愚鈍!請陛下治罪!”王永超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瞬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後背一片冰涼。
他跟隨扶蘇有一段日子了,深知這位年輕帝王的雄才大略和對軍國大事的敏銳洞察,自己剛才那番話,簡直是在質疑陛下的判斷,更是犯了兵家大忌!
扶蘇看著他,眼神複雜,有失望,更有警示。
他緩緩道:“起來吧。記住,你的任何一個決策,都關係到成千上萬將士的生死,關係到帝國南征大業的成敗!輕敵,乃取死之道!”
“末將,謹記陛下教誨!絕不敢再犯!”王永超重重叩首,這才心有餘悸地站起身來,垂首肅立,再不敢多言半句。
扶蘇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帳壁上懸掛的、標注著“瘴氣林”的簡陋區域地圖上,手指在那片代表著未知危險的綠色區域上劃過。
山鬼......你究竟在這片林子裡,給朕準備了怎樣的“驚喜”?
是埋伏?
是毒物?
還是……某種更詭異的手段?
就在扶蘇心念電轉,試圖從有限的信息中捕捉敵人可能動向的蛛絲馬跡時——
“轟!轟轟——!”
“砰!砰!砰砰砰——!”
隱隱約約,一陣沉悶而連續的爆炸聲,夾雜著如同爆豆般密集的槍響,驟然從瘴氣林深處傳來!
聲音經過密林和瘴氣的阻隔,傳到帳內已經變得有些模糊失真,但那獨特的霹靂火爆炸的轟鳴,以及燧發槍齊射特有的連綿聲響,對於帳內的三人來說,實在是再熟悉不過!
來了!
扶蘇眼中精光爆射,一直緊繃的臉上非但沒有驚怒,反而泛起了一絲冰冷的、帶著殺意的笑意!
他一直懸著的心,在這一刻竟然落下了些許!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既然敵人已經動手,那就不再是隱藏在暗處的毒蛇,而是露出了獠牙的野獸!
隻要亮了相,總有辦法對付!
“終於按捺不住了麼?”扶蘇低語一聲,身形一動,已如疾風般衝出大帳!
項少龍與王永超不敢怠慢,立刻緊隨其後。
帳外,原本井然有序的大營也出現了一絲騷動。
許多將士都聽到了林中傳來的動靜,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驚疑不定地望向那片依舊被灰綠色霧氣籠罩的密林方向。
扶蘇站在坡地高處,極目遠眺。
目光試圖穿透那層層疊疊的樹冠和彌漫的瘴氣,看清林內正在發生的激戰。
然而,除了偶爾能看到的驚起鳥群和那持續不斷、愈發激烈的槍聲、爆炸聲以及隱約傳來的、被距離扭曲了的喊殺聲,什麼也看不到。
但這聲音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趙虎的偵察部隊,遭遇了敵人蓄謀已久的猛烈伏擊!
“陛下!”王永超臉色煞白,聲音帶著焦急和自責。他現在徹底明白了陛下的擔憂是何等正確,而自己之前的僥幸心理又是何等可笑和致命!
扶蘇抬手,製止了他後麵的話,麵色沉靜如水,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中,跳動著冰冷的火焰。
“傳令!前鋒營立刻集結,弓弩手、火槍手、霹靂火隊前出至林緣戒備!秦魄炮兵陣地,調整射界,目標瘴氣林前沿及疑似聲源區域,做好火力覆蓋準備!醫療營原地待命,準備接收傷員!”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達,整個中軍大營如同精密的戰爭機器,開始高速運轉起來。
肅殺之氣瞬間取代了之前的沉悶,彌漫在空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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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就站在這裡,一動不動,如同釘在地上的標槍,死死盯著密林方向。
項少龍和一眾龍衛將他緊緊護衛在中心,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王永超則按照命令,飛速前去調度部隊。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林中的槍聲和爆炸聲時而密集,時而稀疏,但始終未曾完全停歇,並且似乎在向著林外的方向移動。
這顯示著偵察部隊正在且戰且退。
每一刻,都顯得無比漫長。
大約又過了一刻鐘,在林緣負責警戒的士兵忽然發出了信號——有人出來了!
隻見瘴氣林邊緣的灌木一陣劇烈晃動,緊接著,一個個狼狽不堪的身影踉蹌著衝了出來。
他們有的渾身汙泥,有的身上帶著箭傷,有的衣衫被荊棘劃得破爛,更多人則是臉色慘白,眼神中充滿了驚恐與後怕。
隊伍早已失去了進去時的嚴整隊形,完全是一片潰退的混亂景象。
而最讓扶蘇瞳孔收縮、臉色瞬間陰沉如水的,是這些衝出來的士兵,其中相當一部分人,竟然沒有穿戴盔甲!
甚至很多人連那保命的雙層浸藥口罩都不見了蹤影!
三千人的隊伍,此刻粗略看去,已然稀疏了不少,顯然損失慘重。
趙虎在幾名親兵的簇擁下,最後一個衝出林子,他的一隻胳膊似乎受了傷,用撕碎的布條草草包紮著,鮮血已經浸透了出來。
他回頭望了一眼依舊死寂的密林,眼中充滿了悲憤和劫後餘生的驚悸,隨即快步朝著扶蘇所在的方向跑來。
“陛下!”趙虎衝到近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沙啞帶著哭腔,“末將……末將無能!中了百越蠻子的奸計!我軍……我軍在林間空地休整時,遭敵突襲!敵軍藏於樹冠之上,使用毒箭、標槍、吹箭,還有……還有數不清的毒蟲!將士們……將士們死傷慘重啊!”
扶蘇看著眼前這群丟盔棄甲、狼狽不堪的敗兵,看著那些因為失去盔甲保護而明顯傷亡更重的士兵,胸中的怒火如同火山般開始積聚、湧動。
但他強行壓製著,聲音冷得如同寒冰:“詳細戰況!傷亡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