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的曙光,像一把遲鈍的刀子,勉強劃開了籠罩城西的灰暗夜幕,卻未能給“錦繡綢莊”的遺址帶來半分暖意,反而無情地照亮了那觸目驚心的劫後瘡痍。
幾日前的那個深夜,一場驟然而起的大火,如同凶猛的巨獸,貪婪地吞噬了這座曾經雕梁畫棟、客似雲來的繁華鋪麵。如今,隻留下幾根焦黑扭曲的梁柱,如同巨獸被焚毀後裸露的骸骨,倔強而又絕望地指向那片依舊灰蒙蒙的天空。空氣裡彌漫著一種複雜刺鼻的氣味,不僅僅是木材、綢緞徹底燃燒後的焦糊味,還有一種更深沉、更膩人,若有若無鑽進鼻腔的……皮肉焦臭。濕漉漉的廢墟上,水汽與縷縷不肯散去的青煙糾纏升騰,仿佛冤魂不散,低訴著不甘。
幾名州府刑房的捕快,用浸濕的粗布勉強掩住口鼻,在斷壁殘垣間小心翼翼地翻檢著,動作間帶著例行公事的麻木。領頭的是捕頭李彪,約莫四十上下,身材粗壯,麵容被多年的風霜和案牘勞形刻上了深深的皺紋。他在刑房呆了十幾年,經驗不可謂不豐富,但歲月也磨去了他不少銳氣,如今他更信服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符合“常理”的推斷。
“頭兒,看這情形,”一個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年輕捕快,指著廢墟中央那具已被燒得蜷縮碳化、如同黑炭般無法辨認的屍骸,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門窗都是從裡麵用粗木閂死的,我們破門的時候費了好大力氣。四周牆垣也仔細查過了,沒有發現撬鑿或者攀爬的痕跡。庫房裡那些值錢的杭綢、蜀錦,基本……基本都成灰了。隔壁雜貨鋪的王掌櫃天亮前被吵醒,哆哆嗦嗦地說,周掌櫃前幾日剛結清了一筆大貨款,現銀入庫,怕是心裡痛快,晚上多貪了幾杯,醉眼朦朧,不小心打翻了燈燭……”
李彪蹲下身,厚重的官靴踩在焦黑的木炭上,發出“喀嚓”的輕響。他用自己的佩刀刀鞘,撥弄著屍體周圍焦黑的碎木和瓦礫,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目光在屍體和緊閉的門窗痕跡間來回掃視,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唉……現場看來,確實如此。門窗緊閉,無外力侵入。周福這人,我知道,酒量淺,又愛喝兩盅,有時是真會誤事。可惜了……一場意外,上報吧。通知他家裡人來認屍,這模樣……唉,作孽啊。”
“意外”的結論一出,周圍原本壓抑凝重的氣氛,似乎瞬間鬆動了一些。幾個年輕捕快甚至暗暗鬆了口氣。既然是意外,便無需他們再在這片令人脊背發涼的焦土上耗費心力,深究那些可能存在的、更駭人的可能性。眾人開始收拾手頭的工具,準備撤離。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雜遝的腳步聲穿過外圍尚未完全散儘、指指點點的圍觀人群,踏入了這片死寂的廢墟。
為首者,正是林小乙。他依舊是一身漿洗得微微發白的靛藍捕快服,卻熨帖得十分平整,身形挺拔如鬆,在一眾或疲憊、或麻木、或帶著幾分油滑之氣的同僚中,顯得格外的沉靜和專注。他身後,跟著體格魁梧如山、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的張猛,以及提著那隻標誌性的、擦拭得鋥亮的檀木驗屍工具箱、神色清冷如秋霜的柳青,還有看似文弱、手裡已拿著小本子和炭筆、眼神卻透著機敏與洞察的書吏文淵。
李彪見到他們這一行,尤其是看到林小乙那張年輕卻過分沉靜的臉,粗獷的麵容上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對後生能力的隱約承認,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挑戰權威的不適,以及積年前輩固有的疏離感。他勉強抬起手,拱了拱,語氣還算客氣,卻帶著明顯的劃清界限之意:“林捕快,張兄弟,你們來了。我們這邊……初步已經查勘完了。一切跡象表明,應是掌櫃周福不慎失火,意外身亡。一場悲劇啊,誰也預料不到。”
林小乙微微頷首回禮,目光卻已如最精準的尺規,開始丈量這片廢墟。從被煙火熏得扭曲變形的門框,到塌陷大半、露出猙獰斷口的房頂;從地麵灰燼堆積的厚薄分布,到牆壁上燃燒留下的不同色澤痕跡,最終,他那銳利如鷹隼的眼神,定格在了那具蜷縮的焦屍之上。他沒有立刻回應李彪的結論,隻是緩步向前,靴子踩在濕冷粘膩的焦炭與灰燼混合物上,發出細微而持續的“嘎吱”聲,在這過分安靜的廢墟裡,顯得格外清晰。
張猛抱著肌肉虯結的雙臂,沉默地立於林小乙側後方一步之遙,像一尊忠實的守護石獅,但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卻如探照燈般,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每一個角落,以及在場每一個人的神情。柳青則微微蹙起她那好看的眉頭,不僅用眼睛看,更翕動著鼻翼,敏銳地捕捉著空氣裡殘留的、那一絲絲異常的氣味線索。文淵則已經蹲下身,用炭筆在本子上快速勾勒著現場的大致布局,目光不時掃過那些未被完全焚毀的物件殘骸,試圖從中找到可能的文字記錄,比如賬本碎片之類的線索。
林小乙在屍體前緩緩蹲下,並未像李彪那樣用金屬刀鞘去觸碰,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塊乾淨的細棉白布,仔細墊在手上,然後極其輕柔、極其專注地開始觀察。他審視著屍體的蜷縮姿態,那是一種過分規則的拳鬥式;估量著骨骼碳化的程度;分析著屍體周圍地麵與稍遠區域燃燒殘留物的細微差異。他的動作輕緩得如同怕驚擾了亡魂,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他和眼前這具無聲的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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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彪身邊一個顴骨高聳的捕快,用胳膊肘碰了碰旁邊的同伴,朝林小乙的方向撇了撇嘴,壓低聲音,帶著幾分不以為然:“嘖……裝神弄鬼!李頭兒十幾年的老經驗都斷定是意外了,他還能從這堆黑炭裡看出花來不成?”
另一個也附和道:“就是,年輕人,總想搞點大動靜出來顯擺自己能耐。”
林小乙對身後的竊竊私語恍若未聞。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現場的細節之中。他的指尖隔著手帕,虛虛點在屍體蜷縮的手臂與軀乾下方,那裡有一片約莫巴掌大的地麵,顏色明顯比周圍淺一些,燃燒似乎更不充分,像是被什麼東西短暫覆蓋保護過。接著,他的目光如同被牽引般上移,落在上方一根半塌的、同樣焦黑的主梁上,那房梁的斷裂處形態頗為奇特,外皮碳化嚴重,但斷裂麵的木質紋理卻顯示出一種瞬間承受極度高溫後的爆裂特征。
突然,他的眼神一凝,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以極快的速度,從屍體頭部附近一堆尚未完全燒透的、混著泥水和灰燼的雜物中,拈起了一小撮極其細微的、深褐色、近乎黑色的顆粒物。這顆粒非木非布,質地堅硬。他將其湊到鼻尖下,極其輕微地嗅了嗅。
一股極其微弱,但迥異於普通桐油或燈油的特殊刺激性氣味,鑽入鼻腔。
片刻的沉寂後,林小乙緩緩站起身,拍了拍沾在指尖的灰燼,轉向臉上已略帶不耐神色的李彪,聲音平靜,卻像一塊投入冰麵的石子,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李捕頭,此案,恐非意外。”
“什麼?”李彪猛地一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眼睛瞬間瞪大。他身邊的捕快們也瞬間停止了收拾的動作和低語,目光齊刷刷地,帶著驚疑、不信、甚至是一絲被冒犯的惱怒,聚焦在林小乙身上。
林小乙不疾不徐,指向那具焦屍,條分縷析,語速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邏輯力量:“李捕頭請看。其一,死者蜷縮姿態過於‘規整’,雙臂緊抱胸前,雙腿屈曲貼近腹部,這並非活人遭遇烈火灼燒時,因劇痛和恐懼而會出現的掙紮、翻滾、奔逃之狀。倒更像是……人死後,肌肉經火焚燒,蛋白質變性攣縮所致的‘拳鬥姿勢’。”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那根斷裂的主梁:“其二,諸位請看上方那根主梁。其斷裂處,外焦黑碳化,但斷裂麵內部木質卻相對堅硬,且呈現出明顯的爆裂狀紋理。這是被瞬間極高溫度猛烈灼燒,內部水分急劇汽化膨脹所致。若火勢是由打翻的燈燭引燃綢緞、布幔等物,緩慢蔓延而起,熱力是逐步累積的,梁柱的碳化應由外及內,均勻進行,斷口多呈緩慢燒蝕之態,絕難出現如此猛烈的爆裂痕跡。這更像是……有人在此處潑灑了助燃之物,瞬間燃起衝天烈焰所致。”
他的手指再次下移,指向剛才注意到的那片地麵:“其三,屍體下方這片地麵,燃燒痕跡與周圍明顯不一致,顏色較淺,殘留的灰燼層也較薄。這說明,在火勢最旺時,此處並非最初的燃燒點,或者,屍體在起火前,或起火後不久,就已經被放置在了這裡,一定程度上阻隔了下方地麵的充分燃燒。”
最後,他攤開手掌,露出掌心那點細微的深色顆粒,目光銳利地看向李彪和周圍的捕快:“而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此物,乃特製火油,俗稱‘猛火油’燃儘後殘留的渣滓。其氣味雖淡,卻帶有石腦油氣,絕非尋常家用燈油或燭蠟所有。現場,特彆是屍體周圍和這根主梁下方區域,有此物分布,這絕非一句‘不慎打翻燈燭’可以解釋!”
一番話,條理清晰,證據層層遞進,如同幾塊沉重的巨石,接連投入看似平靜的死水,頓時激起了層層漣漪和波瀾。捕快們麵麵相覷,有人臉上露出震驚和恍然,有人則依舊皺著眉頭,眼神中充滿了懷疑,覺得林小乙是在危言聳聽,僅憑這些微末細節就想推翻李頭兒基於多年經驗得出的、看似顯而易見的結論。
李彪的臉色變了幾變,青白交錯。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那具焦屍,又看向那根斷裂的房梁,最後目光落在林小乙攤開的手掌上。這些細節,他方才確實未曾留意,或者說,即便眼角餘光掃到,也因其“微小”而未曾深想,慣性思維讓他更傾向於接受那個更“簡單”的解釋。此刻被林小乙當眾一一指出,他感覺臉上有些火辣辣的,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言辭,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團棉絮。
就在現場氣氛陷入一種微妙的僵持與寂靜時,一個沉穩而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從眾人身後傳來:
“既然林捕快有此重大發現,並提出合理疑點,那麼此案,便絕不能以意外草率結案!”
總捕頭趙千山不知何時也已悄然到來,他站在廢墟邊緣,負手而立,目光深沉如古井,緩緩掃過全場每一個人的臉,最後定格在林小乙身上。他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雙閱儘世情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林小乙初入刑房時的審視與保留,取而代之的,是經過前兩樁棘手案件驗證後,逐漸建立起來的信任與明確的授權。
“李彪,”趙千山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在每個人心上,“此案轉由林小乙全權負責偵辦。你,以及你手下所有人等,需全力配合林捕快調查,不得有誤,一切線索、人手,聽他調遣。”
李彪臉頰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胸膛微微起伏,顯然內心極不平靜。他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林小乙,又迅速垂下,沉默了兩秒,最終抱拳躬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是!屬下……遵命。”
趙千山朝林小乙微微頷首,眼神意味明確:放手去做,我給你撐腰。
林小乙麵色平靜如常,並無絲毫得意或激動之色,隻是鄭重地抱拳回禮。他轉過身,再次麵對這片沉默的、彌漫著死亡與謊言氣息的焦土,眼神卻銳利得如同剛剛出鞘的寶刀,寒光四射。他清晰地感覺到,在這看似天衣無縫的“意外”假象之下,必然隱藏著冰冷的殺機、貪婪的欲望和精心編織的謊言。而他要做的,便是用手中掌握的證據和縝密的推理,一層層剝開這重重迷霧,讓真相如同這廢墟中的殘骸一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焦土之上,疑雲愈發濃重,而真正的較量,此刻,才算是剛剛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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