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橡木門在身後合攏,將宴會廳裡殘餘的喧囂與探究的目光徹底隔絕。休息室內,光線被刻意調得很暗,隻餘牆角一盞落地燈暈開一小圈昏黃的光域,勉強照亮絲絨沙發的一角,更遠處的空間則沉入曖昧的陰影裡。
空氣凝滯,殘留著上一位使用者留下的昂貴雪茄煙絲燃燒後的焦苦尾調,混合著真皮家具護理劑的甜膩香氣,形成一種令人不適的、如同某種腐敗香料般的氣息。
楚杭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身體裡強撐的骨架仿佛一瞬間被抽走,細微的顫抖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幾乎抑製不住。他沒有開主燈,任由自己陷在這片半明半暗的混沌裡,好像這樣就能暫時躲避外界那些赤裸裸的審視與算計。
視頻裡那些刻意遺忘的畫麵,如同掙脫了枷鎖的惡鬼,獰笑著在他腦海裡反複播放——粗糙劣質的裙料摩擦著少年細膩皮膚的刺痛感,帶著汗臭和惡意的手指抓住他胳膊的黏膩觸感,還有那些尖銳刺耳、足以刺穿耳膜的哄笑與辱罵……他閉上眼,牙關緊咬,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冷硬的鐵。可那些聲音,那些畫麵,依舊無孔不入。
更沉重的是緊隨其後的壓力。
周世宏。
他的……父親。
這個詞在他舌尖無聲滾過,隻留下鐵鏽般的苦澀和一種近乎荒謬的虛妄。他們之間,何曾有過尋常父子間哪怕一絲一毫的溫情?母親抑鬱而終前枯槁蒼白的麵容,外婆提起周家時那欲言又止最終化為沉默的憤懣,還有他自己整個童年與少年時期,因這“私生子”身份而承受的無數或明或暗的白眼、孤立與欺淩……周世宏光鮮亮麗的仕途需要完美無瑕的家庭背景做點綴,而他楚杭或者說,那個被強行賦予的名字——周念杭),始終是那個需要被隱藏、被處理、最好永不現身的“汙點”。如今,卻因為這百億項目的巨大利益,因為他鼎晟集團展現出的、不容小覷的商業價值與潛力,竟成了值得被公開承認、甚至被委以“重任”的“繼承人”?
多麼可笑,又多麼可悲的諷刺。
這根本不是遲來的父愛認親,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政治表演,一次不容置疑的權力宣示。周世宏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所有人,也包括告訴他楚杭,在這座城市,誰才是真正的主宰者,誰才有資格分配那塊最誘人的蛋糕。而他楚杭,無論在外如何白手起家,如何憑借自身手腕打拚出鼎晟這片天地,在周世宏眼中,最終也不過是棋局上一枚突然變得有用、所以被強行挪到關鍵位置的棋子。一枚……需要時刻敲打、確保其忠誠的棋子。
“哢嚓。”
極輕微的開門聲。沒有敲門,沒有詢問,顯示出來者對進入他私人空間的絕對理所當然。
楚杭沒有動,依舊閉著眼,靠著門板。但他全身的肌肉,在那瞬間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如同獵豹感知到風吹草動,隨即又緩緩鬆弛下來。緊繃的神經末梢,卻依舊警惕地豎立著。
能這樣進來的,隻有一個人。
熟悉的、冷冽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雪鬆與煙草混合的獨特氣息靠近,無聲無息地驅散了空氣中那令人不快的甜膩。沈玦沒有說話,隻是走到他麵前,停下腳步。楚杭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如同擁有實質的重量和溫度,落在他臉上,帶著冷靜的審視,也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於安撫的專注。
“他把你架在火上烤。”沈玦的聲音低沉,平鋪直敘,不帶任何明顯的情緒波動,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瞬間剖開了楚杭內心所有複雜的判斷與偽裝。
楚杭終於睜開眼,對上沈玦近在咫尺的目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光線下,更像兩口吞噬光線的古井,所有的算計、波瀾與深意都隱藏在絕對平靜的黑色水麵之下。
“你不意外。”楚杭開口,聲音因長時間的沉默和情緒壓抑而帶著明顯的沙啞。他不是在提問,而是在陳述一個確認無誤的事實。從沈玦在宴會廳那個被陰影籠罩的角落,隔著喧囂人海對他舉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今晚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或許從未脫離過這個男人的預料,甚至……可能在他的某種默許或推動下,演變成如今的局麵。
沈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陳述性的問題。他隻是微微抬手,指尖帶著一絲微涼的觸感,輕輕拂過楚杭的額角,那裡因之前極致的緊繃與屈辱而沁出細密的冷汗。他的動作帶著一種罕見的、與此刻室內冰冷緊繃氛圍格格不入的溫柔,但緊接著說出的話,卻冰冷、精準如手術刀:
“趙霖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但他背後遞刀子的手,目的絕不僅僅是羞辱你那麼簡單。那段視頻出現的tiing抓得太準,正好在‘新城區核心區綜合開發項目’招標風聲最緊、各方勢力蠢蠢欲動的關鍵時刻。有人想一石二鳥,既徹底毀掉你和你鼎晟集團在商圈內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聲譽與形象,也讓力推此項目的周世宏臉上無光,陷入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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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指尖順著楚杭的眉骨,緩緩下滑,帶著一種近乎描摹的細致,卻又沒有絲毫暖意。
“周世宏的反應更快,也更老辣。他將計就計,用一場突如其來的‘父子相認’進行危機公關,用所謂的親情進行道德綁架,再用百億項目的負責權作為甜頭和高帽,堵住所有人的嘴,同時,也堵死了你任何可能拒絕的退路。手段很高明,立於不敗之地,但也……足夠無恥。”
楚杭猛地抓住他遊移的手腕,力道不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你呢?阿玦,”他緊緊盯著沈玦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泄露情緒的細微變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你在這盤突然加速的棋局裡,又下了什麼注?那個項目,你才是幕後真正最大的金主,投入了多少心血和資源,你比我更清楚。周世宏今晚公開宣布由我接管,等於把你完全撇開在明麵之外,或者……更險惡的用意是,把你和我強行捆綁在同一艘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之前在台下說的那句‘好戲才剛剛開始’,指的到底是什麼?”
沈玦任由他抓著,手腕上傳來的力道對他而言似乎微不足道。他唇角那抹慣常的、帶著譏誚的弧度再次浮現,這次,那弧度裡浸染了更明顯的冷意,如同冰層下的暗流:“撇開我?他周世宏還沒那個本事和膽量。強行捆綁?”他低笑一聲,那笑聲裡沒有絲毫溫度,“這倒是……正合我意。”
他話音未落,手腕稍稍用力,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巧勁反客為主,將楚杭抓著他的手拉下,緊緊握在自己掌心。另一隻手則抬起,撫上楚杭的後頸,帶著一種近乎掌控的力道,讓他微微前傾,兩人的額頭輕輕相抵。
呼吸瞬間交錯,氣息不可避免地交融在一起。距離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最細微的倒影。
“念念,”他喚著那個隻有在這種絕對私密空間裡才會叫出口的乳名,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情人間最親昵的呢喃,然而吐出的字句卻冷酷如數九寒天的冰棱,“周世宏想用這個百億項目作為最華麗的枷鎖綁住你,想讓你做他在台前的擋箭牌,替他承擔所有明槍暗箭,同時還想把你,把你背後的鼎晟,都變成他穩固權力、攫取更大利益的白色手套。他想得確實很美。”
他的拇指,在楚杭後頸敏感的皮膚上,不輕不重地摩挲著,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與掌控並存的意味。
“但他忘了,或者他根本選擇性地忽略了一個事實——我能動用資源,把他捧到今天這個萬人之上的位置,同樣也有的是辦法,讓他從哪裡爬上來,就從哪裡……狠狠地摔下去。”
“這個‘新城區核心區綜合開發項目’,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他周世宏準備的政績工程,也不是為那些貪婪蛀蟲準備的饕餮盛宴。它是我……為你精心準備的第一塊獵場,念念。”
楚杭瞳孔驟然緊縮。他雖然一直隱約知道沈玦的背景深不可測,與境外某些龐大資本有著千絲萬縷、不為人知的聯係,其能量遠超尋常商人想象,甚至能某種程度上影響到周世宏這個級彆官員的身牽任免,但親耳聽到他用如此平靜、卻又如此篤定的語氣說出這種近乎顛覆性的話,心臟還是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一緊,幾乎窒息。
“你想做什麼?”他問,聲音乾澀得厲害,如同砂紙摩擦。
“做什麼?”沈玦低低地笑了一聲,溫熱的氣息拂過楚杭的耳廓,帶來一陣微麻的戰栗,但內容卻讓人心底發寒,“他既然這麼喜歡演戲,這麼喜歡站在道德和權力的製高點安排一切,那我們就陪他演一場更大的。繼承人的身份,接著。項目的負責權,拿著。不僅要拿,還要風風光光、體體麵麵地拿過來,並且,要做得漂漂亮亮,讓所有人都挑不出錯處,讓周世宏最初那點‘施舍’和‘利用’的心思,變成日後紮回他自己心臟的最毒的刺。”
“然後呢?”楚杭追問,目光緊緊鎖住沈玦。
“然後?”沈玦鬆開了他,後退半步,重新拉開了些許距離。昏暗的光線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切割出更加銳利、近乎冷酷的線條,那雙總是深不見底的眼睛裡,此刻終於毫不掩飾地露出了屬於頂級獵食者的鋒芒與近乎狂妄的野心,“然後,就用他周世宏親手遞過來的、看似無比鋒利的刀,找準時機,穩準狠地……割斷他自己的喉嚨。讓他,以及他背後那些盤根錯節、吸附在這座城市命脈上吸血的勢力,都成為你楚杭,真正在這座城市站穩腳跟、甚至登上更高位置的……墊腳石。”
“百億項目?哼,那不過是開胃的小菜,是拋出去吸引火力的誘餌。”沈玦的聲音冷硬如鐵,“我要的,是通過這個項目,撬動整個利益集團,是這整座城市,未來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絕對話語權。”
休息室裡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隻有兩人之間,那無聲對峙卻又緊密糾纏、仿佛命運共同體的強大氣場在昏暗的空氣裡激烈碰撞、流動。楚杭一瞬不瞬地看著沈玦,看著這個他愛了多年、交付了全部信任與感情、卻也始終如同霧裡看花無法完全洞悉其全部心思的男人。他就像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表麵平靜無波,內裡卻潛藏著足以吞噬一切光明、攪動萬丈波瀾的恐怖旋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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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致命。
卻又帶著一種無與倫比的、令人心悸的吸引力,如同飛蛾注定要撲向燃燒的火焰。
他知道,一旦徹底踏上沈玦的這艘船,沿著他規劃的航線前行,就意味著從此與虎謀皮,前方可能是萬丈深淵,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但拒絕?拒絕周世宏看似“好意”的任命?那麼,他和他在腥風血雨中一手創建、傾注了無數心血的鼎晟集團,立刻就會成為周世宏派係、趙霖背後勢力,以及其他所有覬覦這塊肥肉的餓狼們群起而攻之的靶子,未來的道路將寸步難行,甚至可能被徹底吞噬。而拒絕沈玦……這個念頭他甚至從未允許自己在腦海中完整地浮現過。無法想象,也……無法承受離開這個男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