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知行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那激蕩起的漣漪,在最初的洶湧過後,並未立刻平息,反而以一種更沉潛、更持久的方式,在林曉燕的心湖深處擴散、回響。他沒有催促,沒有追問,表露心跡後,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裡有理解,有包容,更有一種願意交付時間的、近乎虔誠的等待的沉靜,然後便轉身,步履沉穩地融入了被桂花香浸透的、漸濃的暮色裡,留下曉燕獨自一人,站在那棵繁花如星、香氣幾乎凝成實質的桂花樹下,腳下是細碎的金黃落蕊,周身被那過於甜暖的氣息包裹著,幾乎要窒息,久久無法動彈。
晚風漸涼,帶著北方秋夜特有的清冽,吹拂著她滾燙的臉頰和耳根,卻吹不散心頭那片驟然升騰、盤踞不散的混亂迷霧。她幾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辦公室,“哢噠”一聲輕響鎖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仿佛隔絕了外麵那個剛剛被告白攪得天翻地覆的世界,才找到了一個可以暫且蜷縮、大口喘息的空間。心跳依舊失了章法,急促得如同密集的鼓點,重重敲擊著耳膜,辦公室裡沒有開燈,隻有窗外遠處城市的零星燈火,與天際最後一抹微光交織,透進來一點模糊而曖昧的光暈,將桌椅、文件櫃的輪廓勾勒成一片沉默而巨大的剪影,壓迫感十足。
他說,“心疼”。那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帶著千鈞重量,砸在她習慣了扛起一切的肩膀上。
他說,“男人對女人的在意”。如此直白,剝開了之前所有溫和的、包裹在學術探討與務實幫助下的朦朧麵紗。
他說,“希望名正言順地站在你身邊,為你分擔風雨”。這不再是旁觀者的支持,而是參與者、同行者的宣告,帶著一種她既渴望又畏懼的親密承諾。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巧而精準的錘子,輕輕敲打在她心上那層自以為堅不可摧的、厚厚的殼上。那層殼,是用失去陳默時那撕心裂肺的劇痛、是用獨自支撐“林記”於傾覆之際時咬牙吞咽的苦澀、是用無數個深夜裡對賬本到眼睛發澀、獨自麵對空蕩房間時那噬骨的孤寂,是用一次次在員工麵前強撐起的鎮定和不容置疑的責任,一層層、一日日,用血淚和堅韌包裹起來的。她以為它足夠厚,足夠堅實,足以抵禦外界的任何風霜雨雪,也足以將她內心深處那份屬於女性的、對溫暖港灣和堅實依靠的隱秘渴望,牢牢地、安全地封鎖在最深處,不見天日。
可顧知行的出現,像一道溫和卻執拗、持久的光,不知不覺間,早已透過那心殼的細微縫隙,絲絲縷縷地照了進來。他的博學睿智,他的沉穩可靠,他總是在她最需要時恰到好處的幫助,他不動聲色卻無處不在的細致關懷,他看她時那專注而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與憐惜的眼神……這一點一滴,日積月累,早已在她那看似冰封的心湖之下,彙成了汩汩的暗流,悄然改變著內部的生態。隻是她一直不敢,也不願去正視,刻意忽略了那些因他而起的細微漣漪和莫名的心安。
此刻,這層用心血凝成的、賴以生存的心繭,被他這番坦誠而鄭重的話語,驟然撕開了一道深刻的口子,內裡那鮮活的、帶著舊傷與新生的、敏感而柔軟的肌理,暴露無遺。對陳默的思念與排山倒海般的愧疚,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她淹沒。那個沉默卻如山般堅實的男人,他憨厚的笑容,他掌心的粗糲與溫度,他們一起在昏黃燈光下盤算第一個小攤收益時的興奮,他們共同趴在簡陋桌案上畫下“林記”最初ogo時的憧憬……那些記憶,並未因時光流逝而褪色分毫,依然是她生命底色中最沉重、也最溫暖、無法割舍的一部分。接受另一份如此真摯而熱烈的情感,是否意味著對過去的背叛?是否是對那份刻骨銘心愛情的褻瀆?一個“應不應該”的沉重問號,如同枷鎖,緊緊箍住了她渴望伸出的手。
然而,另一個聲音,微弱卻無比清晰、帶著生命本能的韌性與渴望,也在心底頑強地響起。那是她,林曉燕,作為一個活生生的、會疲憊、會脆弱、會渴望被理解、被嗬護的女人,最真實的心聲。她貪戀顧知行帶來的那種智性上的共鳴與精神上的安穩,貪戀與他交談時那種無需多言便能彼此理解的契合與愉悅,貪戀他默默站在她身後時,那份無需宣之於口卻無比堅實的支撐力量。這份悄然滋生的情感,與對陳默的深沉懷念截然不同,它鮮活、生動,帶著陽光的溫度和草木生長的氣息,指向充滿可能的未來,誘使她鼓起勇氣,走出那片被悲傷與責任籠罩了太久的、荒蕪而寒冷的原野。
兩種同樣強烈而真摯的情感,在她狹窄的心房裡劇烈地拉扯著、角力著,如同兩頭被困的野獸,撕咬得她五臟六腑都跟著絞痛,備受煎熬。她踉蹌著走到窗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看著樓下空無一人的、被清冷月光籠罩的院子,那棵桂花樹在夜色裡隻剩下一個模糊的、暗香浮動的輪廓,如同她此刻理不清的思緒。她想起顧知行方才就站在這樹下,霞光為他鍍上金邊,想起他說話時,那雙映著夕暉、深邃得仿佛能將人吸進去的眼睛。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這一夜,曉燕幾乎未曾合眼。她在昏暗的辦公室裡來回踱步,木質地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是在回應她內心的焦灼。她坐下,拿起筆,想在紙上胡亂劃些什麼,卻一個字也寫不出;又猛地站起,走到文件櫃前,無意識地整理著早已整齊的資料。最終,她還是無法抗拒那股力量的牽引,顫抖著手,拉開了那個帶鎖的抽屜,拿出了那個藏在最深處、用軟布仔細包裹著的小布包。解開係扣,裡麵是父母那張僅存的、邊角磨損的黑白合影,是陳默那本字跡工整、畫滿點心草圖的筆記本,是那枚素圈銀戒,還有那張折疊著的、邊緣已起毛邊的最後信箋。冰涼的戒指觸到指尖,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泛黃的信紙上,“快快樂樂”四個字,模糊在突然湧出的淚水裡。她仿佛在與過去的靈魂進行一場無聲而痛苦的對話,尋求一個永遠不可能得到的許可與寬恕。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滴落在陳默的筆跡上,暈開一小片悲傷的濕痕。許久,她才用袖子狠狠擦去眼淚,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將這些東西一件件、極其緩慢地重新包好,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摸易碎的夢境,然後,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將它重新鎖進抽屜最深處,也像是暫時將那份沉甸甸的、糾纏著愛與痛、忠誠與負疚的過去,小心翼翼地、艱難地封存起來,試圖為當下騰出一點喘息的空間。
天光微熹,窗外泛起魚肚白,廠區輪廓在晨霧中漸漸清晰。曉燕用冷水反複拍打臉頰,洗去淚痕與疲憊,鏡中的自己,眼眶依舊微紅,麵容帶著徹夜未眠的憔悴,但眼神卻奇異地沉澱下一種風暴過後的、帶著痛楚的清明。她知道自己無法立刻給出一個清晰的答案,心中的繭,需要時間、需要勇氣,一層層、緩慢地、或許還會伴隨著撕裂般的疼痛,才能褪去。那份對過去忠誠的執念,與對新生情感的向往和畏懼,需要她獨自一人,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細細地梳理,艱難地權衡。
第二天,顧知行如常來到廠裡,神色是一貫的平靜溫和,仿佛昨夜那石破天驚的告白從未發生,隻是晨曦中一次尋常的問候。他隻是就檢驗室最後驗收環節的幾個技術細節,與沈靜和曉燕進行了一番簡短而高效的交流,語氣專業,態度自然,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處。隻是在離開前,他的目光越過沈靜,溫和地、專注地看了曉燕一眼,那眼神裡沒有一絲一毫的逼迫與急切,隻有一如既往的沉靜、理解,以及一種近乎承諾的、長久的等待。
曉燕迎著他的目光,心緒依舊如同亂麻,百感交集,卻沒有了昨日的驚慌失措與想要逃避的衝動。她微微點了點頭,動作輕得幾乎難以察覺,算是回應了他的到來,也像是在回應他那份沉甸甸的心意——我聽到了,我需要時間,請等等我。
接下來的日子,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軌道,機器照常運轉,麵粉依舊飄香。廠裡的工作有條不紊地推進,“市著名商標”的申報材料進入了最後字斟句酌的打磨階段;那款融合了傳統神韻與現代清雅線條的新包裝,終於拍板定稿,交付廠裡準備小批量試產,看看市場反應;小小的檢驗室正式掛牌成立,沈靜穿著嶄新的白大褂,眼神裡閃爍著科學嚴謹的光芒,帶著幾個精心挑選出來的年輕人,開始了對首批入庫原料一絲不苟的抽樣檢測,數據記錄本上漸漸填滿了整齊的數字。
曉燕依舊忙碌,穿梭於辦公室、車間、檢驗室之間,處理著仿佛永遠也處理不完的事務,甚至比以往更加投入,仿佛想用工作的充實,來填補內心的波瀾與空洞。隻有她自己知道,那份深藏心底的、因顧知行而起的海嘯並未真正平息,隻是在日常的忙碌與喧囂之下,暫時化作了潛流,在無人察覺的深處,依舊暗湧不息。她與顧知行的接觸,因了那層未被捅破的窗戶紙,反而多了幾分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的微妙。她開始更仔細地、幾乎是貪婪地聆聽他對市場、對管理、甚至對生活的每一句見解,更留意他話語間那不著痕跡的關切與提醒,偶爾,在他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帶著欣賞與某種深沉情愫的目光中,她會下意識地微微側過臉,或是假裝整理衣角,掩飾住那一刻不受控製加速的心跳和悄然爬上臉頰的紅暈。
她不再急於逼迫自己尋找一個確切的、非黑即白的答案。或許,有些答案,本就無法一蹴而就,它需要在時間裡慢慢醞釀、沉澱,在共同前行、彼此扶持的路上,漸漸變得清晰、堅定。她隻知道,那份因他而生的心動是真實而強烈的,那份想要變得更好、更強大、足以在精神與情感上與他在更高處並肩而立的渴望,也是真實而熾熱的。這就足夠了,足夠支撐她,在褪去心繭的漫長而可能充滿掙紮的路上,一步步,勇敢地走下去。
秋意漸深,早晚的風已帶上了明顯的寒涼,廠區裡那幾棵老桂花樹,鼎盛時期的濃烈香氣在持續了十數日後,終於開始慢慢轉淡,但那餘韻,依舊纏綿在清冷的空氣裡,絲絲縷縷,若有若無,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經曆了一場突如其來、攪動乾坤的情感風暴的洗禮,雖仍有未散的雲翳與隱隱的痛楚,卻已然在混亂與掙紮中,窺見了雲層之後,那片更為廣闊、也更為明亮的天空。
心繭,正在無聲地、緩慢地剝落。過程或許漫長,或許依舊會伴隨著蛻變的陣痛,但新生的、更為堅韌也更為柔軟的肌理,已然在舊殼之下,悄然生長,等待著破繭成蝶的那一天。
喜歡八零小廚娘的紅火日子請大家收藏:()八零小廚娘的紅火日子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