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先生那輛黑色桑塔納卷起的塵土還沒落定,“林記”廠院裡那棵老槐樹下,便又聚起了人。隻是這回,大夥兒臉上的興奮勁兒淡了些,換上了另一種沉甸甸的、帶著點兒茫然的神色。像是一群剛瞧見大江大河壯闊景色的山裡人,還沒來得及歡呼,就被那洶湧的浪頭打了個趔趄。
“成分說明”?“流程規範”?這洋人的詞兒,聽著就硌耳朵。點心嘛,不就是麵粉、油、糖,靠著手感、憑著經驗做出來的東西?咋還要像西藥丸子似的,把裡頭每一樣都寫得明明白白,把每一步都框得死死的?
李師傅蹲在樹根底下,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也遮不住他眉宇間那道深深的溝壑。他那雙揉了一輩子麵的手,無意識地在地上劃拉著,仿佛在描摹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規矩”。沈技術員倒是勁頭十足,拿著個小本子,圍著李師傅和幾個老師傅打轉,問東問西。
“李大爺,咱這桃酥,麵粉和油的具體比例,您估摸著是多少?”
“還有這豬油,熬製的時候,火候咋把握?有沒有個……嗯……溫度標準?”
“和麵時加水的量,全憑手感?能不能量化一下?”
老師傅們被他問得直瞪眼。比例?手感就是比例!火候?眼睛一看,鼻子一聞,就是火候!量化?那麵團吸水性不同,天氣乾濕不同,咋個量化法?
一個老師傅沒好氣地嗆聲道:“沈工,你這不是難為人嗎?俺們做點心,靠的是這個!”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裡頭,跟手裡頭的感覺!你弄那些個條條框框,能把這點心的魂兒框進去?”
沈技術員被噎得滿臉通紅,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他知道老師傅們說的在理,可詹姆斯先生那邊的要求,也白紙黑字,不是兒戲。
曉燕站在辦公室門口,看著樹下的這一幕,心裡像壓著塊大石頭。她知道,這才是合作路上第一道,也可能是最難的一道坎。光有熱情和機遇不夠,得把這祖傳的手藝,用洋人能看懂、能接受的“規矩”翻譯出來。
她走過去,沒勸架,隻對沈技術員說:“沈工,光問不行,咱得動手試。把老師傅們每一步操作,咱都跟在旁邊,看,記,量。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總能找出裡頭不變的道理來。”
她又轉向李師傅和那幾個老師傅,語氣放緩:“李大爺,各位老師傅,俺知道這難為你們了。可咱要想把咱這點心賣到天邊去,讓人家洋人吃得放心,就得按人家的規矩來。這不是要改了咱的手藝,是要把咱這手藝的好,明明白白告訴人家。就像咱誇自家孩子好,總得說出個好在哪裡,是不?”
李師傅悶著頭,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半晌,才重重歎了口氣,把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試吧!試吧!就當……就當陪你們這些娃娃,耍一回!”
這話帶著無奈,卻也等於點了頭。
接下來的日子,“林記”的車間,儼然成了個奇怪的實驗室。一邊是老師傅們按部就班地和麵、起酥、看火,一切全憑經驗和感覺;另一邊,沈技術員帶著幾個識字的年輕徒弟,拿著本子、溫度計、小秤,緊盯著老師傅的每一個動作,記錄著每一次微調。
“李大爺,您這次和麵,水好像比上次多了小半碗?”
“王師傅,這爐火,您覺得比剛才‘文’了點是吧?咱這溫度計顯示降了十度。”
“張嬸,您這豆沙餡炒到‘掛鏟’就行了?這個狀態,咱能不能找個詞兒準確描述出來?”
老師傅們被這群“跟屁蟲”攪得不勝其煩,時常吹胡子瞪眼。可看著沈技術員和那些年輕人熬得通紅的眼睛,看著他們為了一點點數據反複核對、爭執的認真勁兒,那火氣又漸漸消了,隻剩下一種混雜著彆扭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新事物的敬畏。
過程磕磕絆絆。同一個老師傅,在不同時辰、不同心境下,手感都會有細微差彆,記錄下來的數據便有些飄忽。光是“和麵至光滑柔軟”這一項,就反反複複折騰了七八天,才勉強定下一個含水量和揉製時間的大致範圍。
李師傅是裡頭最受煎熬的。讓他把那些爛熟於心的東西,一樣樣拆開了,說清楚了,比讓他多乾十倍的活兒還累。有幾次,他看著沈技術員在本子上寫寫畫畫,記錄著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時,會突然停下動作,望著車間窗外發呆,眼神裡是曉燕從未見過的迷茫。
這天夜裡,曉燕巡廠,見車間裡還亮著燈。推門進去,隻見李師傅一個人坐在麵案旁的小馬紮上,就著一盞孤燈,手裡拿著沈技術員整理出來的、寫得密密麻麻的“桃酥初步工藝流程圖”,正對著發呆。他那雙布滿老繭和裂紋的手,輕輕撫過紙上的字跡,像是在觸摸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曉燕沒進去打擾,悄悄退了出來。她知道,老師傅正在經曆一場外人難以理解的、內心的風暴。把他畢生倚仗的、融於血肉的“感覺”,抽離出來,變成冷冰冰的數字和文字,這無異於一次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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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辦公室,曉燕也毫無睡意。桌上攤著沈技術員初步整理出來的材料,厚厚一遝,可離詹姆斯先生要求的“規範”,還差得遠。她拿起電話,想打給顧知行,號碼撥到一半,又放下了。不能事事都指望彆人。
她拿起筆,嘗試著自己去理解、梳理那些數據和描述。看著看著,她忽然發現,這看似繁瑣的“規矩”,一旦沉下心來,竟也能從中看出些門道。比如,記錄顯示,當環境濕度高於某個值時,麵團的吸水量確實需要適當減少,這與老師傅們常說的“天潮少加水”不謀而合;又比如,豬油熬製到某個溫度區間,起酥效果最好,這也印證了李師傅那句“火候不到不香,過了就油蒿”的口訣。
原來,洋人的“規矩”,和老師傅的“感覺”,並非水火不容,隻是表達的方式不同罷了!
這個發現,讓曉燕精神一振。她立刻把沈技術員和李師傅都叫來,把自己的想法說了。
“……咱不是要丟掉感覺,是要給這感覺,找個能說出去的理兒!”曉燕指著材料上的數據,眼睛發亮,“李大爺,您看,您說的‘天潮少加水’,咱這記錄上,濕度大了,加水量的平均值,確實比濕度小的時候低了!您那感覺,準著呢!”
李師傅湊過去,眯著眼看了半天那曲裡拐彎的表格和數字,臉上的皺紋慢慢舒展開一些,將信將疑地問:“這……這洋人的玩意兒,真能說明白俺那感覺?”
“能!至少能說明白一部分!”沈技術員也激動起來,“咱們再把數據做得更細,把各種情況都考慮到,就能把這‘規矩’立起來,還能保證點心還是那個味兒!”
希望,像暗夜裡劃著的又一根火柴。雖然前路依舊漫長,但至少,方向似乎找對了一點。
然而,就在這攻堅的當口,縣裡信用社的主任,卻又找上門來了。這回,他臉上沒了前次的客氣,隻有公事公辦的嚴肅。
“林廠長,你們那貸款,下個季度可就要到期了。聽說你們又在搞什麼……出口標準?這投入可不小啊!還款的事,得有譜才行。”
曉燕心裡一沉。資金這根弦,一直就沒鬆過。展銷會的投入還沒回本,這建立標準又是一大筆開銷,機器要不要更新?檢測設備要不要添置?哪一樣不要錢?
送走了信用社主任,曉燕獨自坐在辦公室裡,窗外月色清冷。一邊是迫在眉睫的資金壓力,一邊是剛剛窺見曙光、卻遠未成功的標準化之路。
這新規矩要立起來,光靠老手藝人的那點“感覺”和年輕人的一腔熱血,還遠遠不夠。真金白銀,和更深更係統的學問,一樣也缺不得。
她拿起那張寫著顧知行電話號碼的紙條,在冰涼的月光下,看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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