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知行信裡提到的風,沒讓曉燕等太久。不過十來日的光景,這天晌午,廠子裡正為了一批加急的訂單忙得人仰馬翻,和麵機的轟鳴聲、點心出爐的香氣、工人們帶著鄉音的吆喝,混雜成一片熟悉的喧囂,一輛半新不舊的綠色吉普車,卻吭哧吭哧地,卷著一股子陌生的官氣兒,停在了“林記”那不算寬敞的廠門口。
車上下來三個人。打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戴著黑框眼鏡,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灰色中山裝,腋下夾著個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臉上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既矜持又帶著點審視的神氣。他身後跟著個年輕些的,背著個相機,還有個像是司機模樣的壯實漢子。
門衛大爺趕緊迎上去詢問,那戴眼鏡的中年人從公文包裡掏出個紅皮封麵的證件,遞了過去,聲音不高,卻字正腔圓:“我們是省城老字號協會的,我姓錢,錢慕遠。之前跟你們林曉燕廠長聯係過,來做個走訪。”
省城老字號協會!錢慕遠!曉燕正在車間裡盯著新一批“如意雲紋酥”的烤製火候,聽到方芸氣喘籲籲地跑來報信,心裡咯噔一下,連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整理了一下頭發,快步迎了出去。
“錢同誌,您好您好!歡迎歡迎!俺就是林曉燕。”曉燕臉上堆著笑,心裡卻像揣了個兔子。這《老字號新貌》的編纂人員,說來就來了,她這廠子,還沒來得及好好拾掇拾掇,尤其是那“標準”製定,正卡在瓶頸上呢。
錢慕遠推了推眼鏡,上下打量了曉燕一眼,目光銳利,像是要透過她這人,看到“林記”的骨子裡去。“林廠長,打擾了。我們這次來,主要是想實地看看,‘林記’作為一家有傳承的鋪子,在如今這新形勢下,是怎麼求生存、謀發展的。”他話說得客氣,可那語氣裡,總帶著點居高臨下的味道,仿佛手裡握著評判生殺的大權。
曉燕心裡有些不自在,麵上卻不露,依舊熱情地將三人讓進廠裡。她沒有直接引他們去窗明幾淨的辦公室,而是先帶著他們,穿行在機器轟鳴、粉塵飛揚的車間裡。
“錢同誌,您看,這就是俺們最主要的車間,和麵、成型、烘烤,都在這兒。”曉燕邊走邊介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對方耳中,“這邊是李師傅,俺們廠裡的老師傅,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這桃酥的起酥功夫,全靠他這雙手。”
錢慕遠的目光落在李師傅那雙布滿老繭、正沉穩有力地揉捏著麵團的手上,又看了看旁邊記錄數據的沈技術員,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沒說什麼,隻示意背相機的年輕人拍了幾張照片。
走到吊爐前,看著老師傅憑借經驗,用長柄鐵鏟將點心胚子送入爐膛,控製著火候,錢慕遠終於開口了,語氣裡帶著些質疑:“林廠長,現在食品行業都在講現代化,講標準化。你們還保留著這麼傳統、甚至可以說原始的生產方式,效率如何保證?衛生如何達標?產品的穩定性又怎麼控製?”
這話問得尖銳,像根針,直戳“林記”眼下最痛的軟肋。旁邊的沈技術員臉一下子漲紅了,想要辯解,被曉燕用眼神止住。
曉燕臉上笑容淡了些,語氣卻依舊平穩:“錢同誌,您問到了根子上。俺們也知道傳統方式的局限。所以,俺們現在正試著,在保住老手藝這口‘氣兒’的前提下,把它裡頭的一些門道,用現在能說清、能量化的法子,給整理出來。”
她引著錢慕遠走到車間角落一張臨時搬來的桌子前,上麵攤著的,正是沈技術員和李師傅他們嘔心瀝血整理出的、厚厚一遝關於桃酥的“初步工藝規範草案”,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畫著表格,還有些老師傅們口述、年輕人記錄的、關於手感火候的“土法子”描述。
“您看,這是俺們試著弄的東西,”曉燕指著那疊草案,語氣誠懇,“可能還不成熟,不入您這省城專家的眼。可俺們覺著,老祖宗傳下來的好東西,不能丟,但也不能抱著老皇曆不變。得讓它能適應現在的規矩,能讓更多的人,包括像詹姆斯先生那樣的外國人,認得它,接受它。”
錢慕遠扶了扶眼鏡,俯下身,仔細地翻看起那疊草案。他看得極慢,手指劃過那些帶著塗改痕跡的字句,時而皺眉,時而微微頷首。他尤其對那些記錄老師傅“手感”、“眼力”與具體溫濕度、時間數據的對照部分,看了許久。
車間裡機器的轟鳴聲似乎都遠了,隻剩下錢慕遠翻動紙張的沙沙聲。曉燕、沈技術員、乃至不遠處的李師傅,都屏息凝神地看著他,像是在等待一場重要的宣判。
半晌,錢慕遠直起身,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再看向曉燕時,眼神裡的那種審視和疏離,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帶著些許驚訝和探究的神情。
“林廠長,”他緩緩開口,語氣鄭重了許多,“你們做的這個工作……很有意思,也很不容易。我走訪過不少號稱‘老字號’的廠子,有的躺在過去的功勞簿上吃老本,有的為了迎合市場把老底子都改得麵目全非。像你們這樣,既想著把根留住,又努力想著怎麼讓這老樹發新芽的……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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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指著那疊草案:“這東西,雖然粗糙,很多地方還不嚴謹,科學性有待商榷,但這個思路是對的,是真正在做‘傳承’和‘創新’結合的文章。這裡麵,有你們的心血。”
這一番話,像一股暖流,瞬間湧遍了曉燕的全身。她隻覺得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這麼多天的辛苦、掙紮、不被理解,仿佛都在錢慕遠這幾句公允的評價裡,得到了慰藉。
“謝謝……謝謝錢同誌!”曉燕的聲音有些哽咽。
錢慕遠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近乎於溫和的笑意:“該說謝謝的是我們,讓我們看到了老字號另一種可能的生命力。你們的故事,很有價值。”他轉向背相機的年輕人,“小趙,多拍點,車間,老師傅,這些材料,還有林廠長,都拍下來。”
接下來的走訪,氣氛便融洽了許多。錢慕遠不再隻是提問,也開始分享一些他在省城看到的其他老字號轉型的經驗和教訓,有些話,竟與顧知行之前的點撥不謀而合。他甚至對那套正在艱難製定的“標準”提了幾點頗為中肯的建議,讓沈技術員茅塞頓開。
送走錢慕遠一行時,已是夕陽西下。吉普車卷著塵土遠去,曉燕站在廠門口,久久沒有動彈。晚風吹拂著她額前的碎發,心裡頭像是卸下了一塊大石,又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方芸興奮地跑過來:“曉燕姐,省裡的專家都說咱好了!咱是不是真要上那本書了?”
曉燕望著天邊那抹絢爛的晚霞,輕輕點了點頭:“興許吧。不過,上不上書,不打緊。要緊的是,咱這條路,沒走錯。”
她回頭,看向車間裡依舊亮著的燈光,和李師傅那在灶火前顯得格外高大的身影。
這省城來的筆杆子,帶來的不隻是一次采訪,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認可。這認可,比那南邊資本家許諾的金山銀山,更讓她覺得踏實,更有奔頭。
隻是,這奔頭的前方,那出口標準的難關,依舊像一座大山,橫亙在那裡,需要他們繼續,一寸一寸地去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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